第64章 凌云枝（十五）中
接下来几天没什么可多说的，我照常跟着红蜻蜓旅行，收获颇丰。第六天回到小屋后，我清点了一下存货，加上今天采集到的两个紫芒果，一共已经存下十个了，装在卫兵背包里沉甸甸的。
我剖开一个，立刻满室清香，我自己吃下一半，喂灰掌吃了一半——它吃下后会浑身发光，变得像彩色果冻——然后背上包去找阿金。
我在路上就遇到了他——幸好如此，因为他笑眯眯地指出我走反了方向——然后他盯着背包长长叹气，叫我带回去全部吃掉。
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我阿金还缺这个？别傻啦小枝，等你吃上一千个再来管我吧！”
还没等我推辞，他就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我只好往回背。路过一个无人的电话亭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查查电话簿。这几天电话簿上的人员不断增加，虽然都是海屋和花岛屋的旅客，没有我认识的，但足以让人提起兴趣。
说不定我的那位神秘邻居入住了呢？
结果有些出乎意料。220号依然单调地闪烁着，而原本像一潭死水的216号，不知何时闪烁起来。
“怎么回事？“我擦了擦眼睛再看，216号房果然是等待入住的状态。“昨天都是灰的呀。”
因为旅客尚未入住，电话簿上没有显示名字和单位，我无从知晓左邻右舍到底是谁。
但不知为何，看着闪烁的216号房，我心中涌起一阵奇怪的不安。
“咦……都六天了才来野营，而且是刚刚预订……会是什么人呢……”
我一边思索一边离开电话亭。
回程倒挺顺利——毕竟周围就这几条街——很快就能望见自己那间透出灯光的小屋。
我放缓脚步，观察周围，发现216号房黑沉沉的毫无动静后，不禁松了口气。
“或许今天不会来吧……”
加快脚步经过216号房，进屋，换鞋，放包。
被明亮的灯光和熟悉的环境包围后，我突然感到可笑——自己在紧张个什么劲儿啊。
屋里暖气很足，我脱掉外套，倒了一杯热水放在餐桌上，然后一边取出紫芒果，一边瞥着灰掌慢吞吞飘到桌上。
“你说，我们要吃吗？”我笑着问它。
它倒不受那诱人香甜的影响，一心一意地将自己浸泡进热水里。
“迟钝的小家伙……”我举起一个芒果，迎着光线查看，嘴里不由自主地渗满了口水。我很想把它们跟水痘、珍妮和徐藿分享，但紫芒果（以及所有紫鳞甲作的力量之物）是不能带出野营地的，我也无法穿越阻隔在每个区域之间的荆棘森林。
我自言自语：“这么多好东西，就你和我吃，是不是有点可惜？还有啊，总觉得受了阿金很大恩惠……”
灰掌像块毛玻璃般沉在水里。
等一下，或许可以留给阿金等待的旅客？我突发奇想。
既然他/她是阿金等待的人，那就是他的朋友，我为什么不给他/她留下呢？他/她已经耽搁了这许多时间，多半是外面有什么急事，如果进来后能够马上吃到紫芒果应该会很开心吧？
我为这个想法小小地激动了一下，赶忙忍住馋虫，俯身将紫芒果放回背包里：“不吃了，留下来给——”
话音未落，脖子突然一凉，不远外“梆啷”一声撞击，紧接着是“哗啦啦”脆响。
客厅里的落地灯拦腰折断，灯罩砸在地上，玻璃渣子碎了一地。
“啊——”我迟钝地向后一跳，眼前蓦地灰影一闪，随后是近在咫尺的沉闷撞击。
嘭——！！！
我睁大了眼睛呆站着，一条灰布般的东西正从面前飘落，我呼吸一紧，伸出手接住。
是灰掌。
但又完全完全不像灰掌。
它奄奄一息瘫在我手心里，原本充盈饱满的身体变成了薄薄一片，光滑柔软的“长裙”现在破破烂烂，还淌着刚刚从水杯里带出的水滴。它残余的身体在颤抖——我分不清是它在颤抖、还是我在颤抖。我不知所措地用另一只手覆盖住它，就像握住一只快死掉的雏鸟。
一只金环掉在我脚边，哐啷哐啷旋转——这枚金属本来会击中我，但灰掌冲出去挡住了它。
“幽灵？”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那声音陌生、粗粝、冷酷。
接着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踏入玄关。
“怎么会有幽灵？”他似乎是自言自语。“从来没听说过。难道搞错了？不，不对，他狡猾多端，必定有诈。”
“你、你是谁？”听到自己的声音时，我才发觉我抖得多厉害。我接连深呼吸了几次，试图稳住心神。“是你攻击了灰掌？”
“哼……”黑衣男人慢慢走近。他并不是很高，但极其强壮，比我在任何电视剧里看过的保镖、杀手之流都要强壮，一张扁脸上布满疤痕，公牛似的脖子上挂着一根很粗的金链子——与其说是项链，不如说是锁链。
他一步步走进光线里，一边向我逼近，一边用充满仇恨的声音说着：“凌云枝……哼哼，有幽灵又怎样？此事必定有诈。”
他知道我的名字……他是冲我来的。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抵到了餐桌边缘。
“你是谁？”我又问了一遍。“想干什么？”
“哈哈，我是谁？”男人龇牙一笑，本就丑陋的面孔更是扭曲如恶鬼。“我是你的执刑者，你难道不认识我？”
他边说边伸手从金链子上取下一环，对着嘴吹了一下：“好了，站着别动，这次再落空，那就太奇怪了。”
这家伙疯了。我心想。他想杀了我。
他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犀牛，我如一只孱孱发抖的小鸡。
此情此景，我本来应该感到恐惧，但手掌里握着的那一小片冰凉，让我冰冷的血液沸腾起来。
管他是疯子还是杀人犯，我心想。我要用桌上那把切芒果的刀对付他。他打伤了灰掌，我要把刀插进他的身体！
我用最快速度放下灰掌、伸长手臂去拿刀。男人发出一声冷笑，说道：“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门铃响起：“叮咚——”
我跟入侵者同时望向门口。
“有人在吗？门开着，我自己进来了哦。”一个活泼的女声响起。接着，丁晓甜像只轻快的猫儿一样走进玄关，嘴里还自顾自地说着：“嗨，小枝，你在家吧，我终于买到那种超级好吃的蛋糕了哦——”
“啊……”我充盈着战斗热血的脑袋一下子转不过弯，只能愣愣地盯着门口。
丁晓甜依然戴着上次见面时的那顶尖角巫女帽，雀斑脸上挂着微笑，进门后见到我和陌生男子，立刻惊讶地停下脚步。
她抬起手捂住嘴：“哎呀，小枝你有客人？我是不是来得不巧？”
她怎么会在这么奇怪的时间出现？我下意识地冒出这个念头。还说着这么没头没尾的话？
只听黑衣男人沉声问：“你是谁？”
丁晓甜放下手，歪了歪头：“我吗？我是盐道野舍的卫兵，丁晓甜。”
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就轻快地绕过对方，走到我旁边放下一个糕点盒子，理所当然地问：“你呢大哥，你又是谁？”
男人不语，皱紧眉头看着站在一起的我们。此时我仍紧握着刀，如箭在弦上，丁晓甜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屋里令人窒息的气氛，她不解地瞅了我一眼，忽然惊呼。
“哎哟，小枝，你干嘛拿着刀？还有灰掌，灰掌怎么了？”
“我……”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一时间无法决定是向她求助，还是叫她离开，只能哑着嗓子说：“请你带灰掌去看医生……”
奇怪的是，丁晓甜仿佛没听到这句话，她扑过来捧起灰掌，放进热水杯里，然后命令我：“小枝，你这里是不是有紫芒果？我闻到香气了！快给灰掌吃一点，对疗伤有奇效！”
一听这话，我赶忙从背包里取出紫芒果，用刀一剖两半，挖出果肉，喂给灰掌。一连喂了三个，灰掌才开始自己进食；吃进五个以后，它才像往常一样泛起彩虹色泽，身体也不再单薄得像张纸了。
”呼……“我重重地舒了口气，这才转头瞪视敌人。
出乎我意料的，那男人凶狠的表情减弱了，看起来焦躁而多疑。
”你居然给它吃了五个紫芒果！“他咬牙切齿地说，”它真的是你的幽灵！？“
”它当然是我的幽灵！“我想也没想便大喊起来，“你是神经病吗！？”
男人喷着粗气向前走了一步，我又去拿刀（这回只是想要自卫了），但被丁晓甜一把按住。
“大哥，你是新来的邻居吧？”她甜甜地说，从声音里完全听不出她正用多大的力气按住我。“我刚刚路过这里，不知道你跟小枝之间有什么误会，但允许我不知好歹的说一句，你这样的大男人，总不能欺负一个小姑娘吧？这条梨花街上别看没什么人，只要扯着嗓子喊一声，街那头的都能听见，到时候看热闹的多了，人多口杂，你就算有理也难辨吧？还不如冷静冷静，要么各回各屋，要么坐下来一起喝杯茶，吃点蛋糕，把事情经过说来听听，我给你们评评理。”
“你？”黑衣男人冷笑，在手指间玩弄着金环。
“对，就是我。”丁晓甜仍笑眯眯的，“我来自盐道野舍，别看我的东家小，该教给我们的东西还是都教了，特别是怎么对付蛮不讲理之人，我们有非常完善的流程哦。”
黑衣男人只犹豫了片刻，就冷笑一声，将手里的金环挂回链子上。他用一种猎鹰锁定田鼠的目光最后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他完全消失，丁晓甜才松开我的手（我的手腕上出现了深深的五指印）。她静静地看着我，神情与方才截然不同。
“小枝，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粉刷匠吧？”她问。
“是的。”我忽然双腿发软，跌坐在椅子上。
丁晓甜叹了口气，说道：“我呢，是司机。我也做过其他职务，也担当过其他角色，但总之是在自己的圆圈里跳舞，真要战斗的话，还是力不从心。”
她给我倒了杯热水，开始在屋里踱步，在折断的落地灯旁观察了一下（落地灯是被第一枚金环打坏的，那时候我刚好弯腰往背包里放紫芒果），又查看了各扇窗户，最后走回餐桌边。这时我已从激奋中缓过来，正含着泪看着仍很虚弱的灰掌，摸索着要再切几个紫芒果。
她阻止道：“等一下，它已经没大碍了，睡一觉就能恢复，剩下几个先留着吧……说不定下次会需要。”
我听话地点点头。
她在我旁边坐下来，语气温柔：“愿意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对不起，晓甜姐，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既感激又惭愧地说。“到现在为止，我连那家伙姓甚名谁没弄清，更没想到你会来给我送蛋糕，救了我和灰掌的命……”
丁晓甜微微一笑：“没有那么夸张。”
语言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只能重复道：“有。”
丁晓甜笑着拍了拍我，接着露出思忖的表情：“嗯，不过如果你也不清楚情况，那还是不要言之过早的好。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你惹上了麻烦，而这个麻烦有两个特点：第一，它很可能是错误的；第二，它很可能是外来的。”
它肯定是错误的，这点我不怀疑。
只是我不明白：“外来的？是说野营地以外吗？”
“没错。”丁晓甜倾身向前，“我来这里之前才查过电话簿，刚才那位粗鲁的大哥，是今天才出现的新人，名字叫熊平，单位是花岛屋卫兵部，他就住在——嗯，虽然我不想让你担惊受怕，但你还是知道为好——他就住在216号房。显然他是专程从外面进来找你的，至于他怎么能刚好住在你隔壁，我们只能推断，野营地里的住处或许是可以人为安排——这一点我以前还没有想到过。”
她用手指轻轻敲打桌面。
“进一步推想，如果麻烦的根源在野营地之外，那么你本人很有可能无法解决。最近野营地新来了很多旅客，我从他们身上感知到不太寻常的波动，恐怕这件事已经把三屋都牵扯了进去，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件。只是，为什么没有银波屋的人进来？难道是管辖问题？那为什么花岛屋和海屋都参与了？另外——我有种感觉，好像自己一直被什么人感知着。到底是谁呢？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仅靠几件最基础的事，就推断出这么多，令我佩服不已。
她开始凝神思索，而我生怕听漏了一个字，大气都不敢出。
丁晓甜忽然莞尔一笑：“哎呀，每次一动脑筋，我就会说个不停，一定把你听晕了吧？其实啊，我的建议是先别管那么多，今晚好好休息，明天照常行动，只是尽量待在人多的地方，不要单独行动。”
我答应了，然后说：“他再来找麻烦，我就跟他拼了。”
丁晓甜噗嗤一笑：“小枝，没想到你还是个热血青年！”
我脸上一红，但心底确实存着这个念头——熊平打伤灰掌的账我是不会忘记的。
丁晓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宽心吧，小枝，别想得那么坏……你是能摘到十几颗紫芒果的幸运儿，老天不会待你太差的。”
我随她走到门口，她在出门前转头问我：“对了，小枝，你用的什么香水？”
这个问题几天前阿金也问过。真奇怪，除了洗发和沐浴香波，我根本什么也没用呀。
丁晓甜沉思着说：“……没有吗？嗯，我想也是。好了，晚安。”
我目送她轻盈地远去。回到屋中，我先用修复咒语修好了落地灯，然后回到餐桌旁坐下。
我发了一会儿呆，仍然理不出头绪，目光落在丁晓甜带来的蛋糕盒子上。
经历过刚才的危险，我突然感到饥肠辘辘，便伸手去拿。
盒子轻飘飘的。里面空空如也。
这时我才想起——我还没问过晓甜姐，她真的是碰巧路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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