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凌云枝（十五）下
这晚我以为自己会失眠，因为熊平就在一墙之隔。但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天光已经亮了。我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好睡眠高兴还是沮丧——高兴的是毕竟没什么事发生，沮丧的是，如果有的话，我已经打着呼噜去见阎王了。
起床后我匆匆洗漱完毕，然后揣上玻璃罐子去了茶馆。那里人来人往，旅客们谈笑风生，我几乎感觉不到昨夜的阴霾。更让我欣慰的是，灰掌经过一夜休息，看上去好了一大半。我考虑良久，决定为它找个托管之处，以免它又做出舍身护主的事——它只是一只才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小家伙啊。
于是当我在茶馆二楼望见阿金从街上走过时，立即冲下去喊住他。
“阿金，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它几天？”我没有告诉他昨晚发生的事，只是谎称自己需要潜心修炼，灰掌却常常捣蛋。
阿金半信半疑地接过玻璃罐——经过最近几次见面，我们几乎称得上朋友了——开玩笑说：“小枝，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幽灵如伴侣’，你可不能随随便便抛弃伴侣啊。”
我没有理睬，询问他是否发现最近的旅客有些异常。
“异常？没有吧。”阿金摸不着头脑。“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很多晚来的，但都是海屋和花岛屋的人，可能是有什么大任务才做完吧。”他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除了你的邻居，其他人我都没兴趣。”
“……”我差一点点就告诉他，熊平变成我的邻居了。
我向阿金保证：“如果神秘人出现了，我第一时间报告你。”
阿金笑眯眯地抛了抛玻璃罐（我可怜的灰掌！），继续前往他口中的最佳泡温泉景点了。
这一整天，我既没有看见熊平，也没有碰到丁晓甜。虽然我时不时有种背脊发凉的感觉，但每每忍不住往身后张望，总是什么都不能发现。
夜色越来越深时，我有种冲动，想要退票回家。但这种情形在旅客之中很少发生，如果我退出，也只会面对梓岭的荒山野岭，连回南珠市的大巴都找不到一辆。
我也考虑过用”潜流“将自己保护起来。但不知道对方何时会来找麻烦，一直维持”潜流“是非常耗精力的，还不如保存体力，用在真正需要的时候。
终于，我鼓起勇气回到家中。与昨晚相比，如今只不过少了灰掌的陪伴，我却感到格外难熬。有好几次，我发现一个壮硕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听见窸窸窣窣之声徘徊在窗外。
那家伙在监视我……他没有出手，但他在观察……
到底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会让熊平把我作为目标……
但是一定会有人为我洗刷误会……一定会……
我要相信自己，相信南珠野舍，相信……
我不敢洗澡，只能阖衣躺上床。我无比思念伙伴们……水痘、珍妮、徐藿、喜叔、财爷、师父……还有我的家人。
还有张桥生。
我好想念他。
我好久没有放任自己这么想念过他。
我一边祈祷一边合上眼睛，再睁开时，天又亮了。
并且，门铃在响。
我一下子坐起身。
门铃的确在响，一声接一声，颇为急迫，带动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剧烈跳动。
没事的，没事的……我试着让自己冷静。不是熊平。那家伙又不会按门铃。
我深吸了一口气，穿好鞋去开门。张桥生转交给我的那根灰羽黑雁的羽毛，我从昨天起就放在口袋里，连睡觉也没有离身。
打开门一看，挺不可思议的，外面居然站着阿金。更不可思议的是，见到他我竟然觉得份外亲切。阿金穿着昨天那身衣服（这可不符合他的习惯），双手插在大衣里，见到我就急匆匆地问：“小枝，你昨天问我的事，是不是因为熊平？”
我吃了一惊，随后猜到原因：“……你看过电话簿了？“
阿金嗯了声，略有些紧张的左右瞄着，压低声音说：“你问的时候我没注意，后来才看到的，没想到那种怪物住进了216号，当然会令你感到不安。”
我点了点头：“是啊，他好吓人。”
我不准备立即把熊平袭击我的事告诉阿金，他是个容易大惊小怪的人，仅仅是知道熊平住进隔壁就匆匆找来了，如果知道我成了那家伙的目标，那还不得原地去世。
阿金没有看我，仍然注意着周围：“切，你还不知道他真正吓人的地方呢。他就是巫师童话里的大灰狼，我见到他那张脸都能做噩梦。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可不是个会悠闲度假的人啊，难道是为了——他一辈子都只会为了那个香——”
阿金截住话头，胡乱抓了抓头发，随后抬头看着我。
“算了，我们还是进去再说吧——”
“原来我是大灰狼啊。”有人阴森森地说。
阿金惊呼一声，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蹦起来，蹭的一下蹿到我身后。
他的举动比熊平现身还令我惊讶，以至于害怕的心情都减少了。
“小枝，我没法直视他的脸！”阿金抓着我的衣角，可怜兮兮地恳求。“我有密集恐惧症，一看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帮我挡着点儿，拜托了——”他想了想，补充道。“紫芒果和照顾幽灵的人情就不用你还了！”
巫神在上……
我没有向他求助真是无比正确。
“大灰狼”熊平正转过216号与218号屋子之间的围栏，一步步走到近前。在白天，他看起来更加恐怖了：依然是一身黑衣，壮如犀牛，寸头上一道两指宽的刀疤直切到眉骨，伤痕和癞疤重叠在暗紫色的脸上，黑色的嘴唇弯曲成可怕的弧度。
“看来看去，屁用没有，只有上手试一试才知道。”他又像前晚一样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着我说。“想等他漏出马脚？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但只要打断骨头，割开血管，真真假假，不是马上就知道了？”
我从他通红的双眼里看出了疯狂。
熊平走过门口盛开的梨树——一夜之间梨花竟压满了枝头——将整条金链子都握在手中。他兀自喃喃：“要老子听感知巫师的命令？哼，那只不过是一群捕风捉影的小人，唯一的本领就是嗅嗅老鼠藏在哪条臭水沟里……”
一个甜甜的声音在不远外响起：“这位大哥，对不起打断你一下，感知巫师哪里惹到你啦？”
头戴尖帽子的丁晓甜再一次获得了全场注目。她站在街对面，另一株盛开的梨树下，粉红色幽灵“芭蕾”正像一只巨型水母漂浮在上空。
我们全都抬头仰望。我只在电视节目里见过这种幽灵，据说只有非常罕见的一支谱系能够变得如此巨大，而它们很少与巫师结缘。
丁晓甜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喔，你面前就是一位感知巫师。我们别的不会，最擅长逮住那些背后说我们坏话的人。”
熊平冷笑一声，站住脚，转身面向丁晓甜，微微躬起身——
不好——这个瞬间，我感受到了明确的战斗信号。我身体中属于卫兵的那一条血脉再次沸腾起来，我一面念动“潜流”咒语，一面抓住口袋里的羽毛，冲向熊平——
没等我冲出几步，大地突然剧烈震动。所有人都跌倒了，惊疑不定地望着彼此，还以为是谁在捣鬼。但很快这个念头就被打消了。地面像是一根失去平衡的跷跷板，出现超过六十度的倾斜，所有没有地基或根系的东西都开始滚落，我们也不例外，统统朝梨花街一头滑去。
“地震——？”
“搞什么鬼！？”
“呜哇哇哇——”
大伙儿惊呼不止，阿金及时抱住了梨树、丁晓甜的幽灵将她抱到空中、熊平滑出一截后抓住了路灯。只有我哇哇大叫着向下滑去，撞在各种不明物体上仍然止不住势头，翻翻滚滚一直下行。就当我以为最糟的结果就是撞晕过去时，老天却不让我如意——我滑进了一条虹桥，然后从长长的斜坡上飞出，置身于上百米的高空！
“哇————！！！”
不是吧！？
有这么倒霉吗！？
难道是紫鳞甲作恨我摘了十几颗紫芒果吗！？
我悲怆地想着，除了张开“潜流”包裹身体，便无计可施。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一条金色锁链横空飞来，我被拦腰截住，然后像一条上钩的鱼儿一样被扯回了地面。
“呼，呼，呼……”我还惊魂未定，一只钢铁巨掌就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提起来，手掌上的创生力量轻而易举的穿透“潜流”，扼住我的呼吸。
……粉刷匠毕竟不是战士……我的脑海里才划过这个念头，就听见熊平愤恨地声音响起。
“别开玩笑了，你可是我特地申请的监控对象！只有你是最像的！那个恶魔不可能放过我！一定是你！你到底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呼，呼，你、你才是……别开玩笑……”我拼命挣扎，试图掰开那只巨掌，但如蚍蜉撼树，对方纹丝不动。
我听到阿金和丁晓甜从远处赶来，以及他们呼唤我的声音。
……好痛苦，好痛苦……我想，他们恐怕来不及救我了……
就在这时，体内涌起一股奇妙的力量。这股力量与我平常使用的截然不同，如同一卷狂风撑开我的四肢百骸，同时一股幽香灌入鼻中，感官仿佛置身无边花海。
……好奇妙，好奇妙……我感觉肌肤鼓胀，力量源源不绝，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蹬开双腿，向熊平抱去。
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纠缠。我的手足不受自我意识控制地将他的手臂紧紧缠住。熊平怒吼连连，但不知为何竟挣脱不开，甚至连扼住我的手都松开了，这下子我更进一步，踊身上前，将他拦腰紧抱。
……我在干什么……干什么……
我听见熊平的咒骂，却分辨不出内容。我的大脑如同泡在温泉里，被暖洋洋的混沌裹住，而怀里似乎抱着的不是熊平，而是一团白光。
这是一团令我感到温暖的白光……
我想要将它融入我的体内……
“小枝！”
“凌云枝！”
“凌云——枝！！！”
重叠的尖叫声打着颤儿，令人心惊胆战，我猛然醒来，手臂微松，那团白光从我怀抱里脱出，滚落在地。阿金仓皇大叫的模样映入眼帘。丁晓甜也一脸焦虑，正挡住“芭蕾”站在不远外。
怎么回事？
我刚才在干什么呀？
我茫然垂头，凝视自己摊开的双手。
“恶魔，哈哈，恶魔……”那团白光凄惨可怖的大叫着。我抬起头，看见白光中的熊平血肉模糊，露在外面的皮肤都融化了，有的地方甚至露出白骨。他喉中嗬嗬，脸颊扭曲，状若疯狗。
“恶魔！”熊平大吼一声，向我扑来。
巫神保佑，我刚才干了什么？
我呆呆站着，连躲避都忘记了。
“笨蛋，要躲啊。”一个轻如絮语的声音掠过耳际。
我眨了眨眼。紧接着眼前一花，有人将我抱起，跃至一旁。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圆鼓鼓的下颌，还有爬满了白线的脖子。
“别怕，”张桥生犹如神兵天降，依然对我轻言细语：“刚才那是堕形法术，不关你的事。等会我再跟你解释。”
熊平怒吼着冲向我们。阿金在尖叫。丁晓甜呼喊着什么。
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第二次……”
“嗯？”张桥生抱着我躲避熊平的攻击，百忙中低头看了我一眼。“你说什么？”
我抿紧了唇，不让自己再开口说话，心里却想。
这是你第二次赶来救我……
也是第二次抱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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