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凌云枝（四）下
凌云枝（四）下
结果与张桥生见上面，已经是新人入职仪式后。因为有李美黎的事先铺垫，我才没有在得知分配结果后高兴得跳起来。
不过，除了最终结果之外，我依然非常在意自己会留下的来龙去脉，等到分队结束，赶紧追上去向张桥生打听。
我们在露天活动室外面对面站着，这还是在车站相见后第一次单独跟他说话（祝福夜时不算在内，那时我简直是一团浆糊，根本记不住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问张桥生，他是否在我留下一事上帮了忙，以及是不是依照家人的嘱托。
张桥生看着我笑：“这事与我无关，跟叔叔阿姨或者我老妈更没有关系。再说，即便他们交代了，我也不是假公济私的人啊。”
张桥生顿了顿，抄起手臂：“小枝，告诉我，难道你真的很想留下？”
其实，这几天我已反复思索过这个问题。我告诉他实话：“是的，我要变强，我想在这里当粉刷匠。”
张桥生噢了一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流露出认真而疑惑的表情：“真的吗？我以为你是为我而来。”
我呆住了：“什么？”
他自然而然地说下去：“你知道，为了兑现当初我离开时，你许诺我的事情。”
噢，天哪……
巫神保佑，他居然提起那件陈年往事！
那时我才十四岁，整个人跟猴子没什么两样，他为什么要记住我的胡言乱语？
天哪。天哪。天哪。
巫神保佑，为什么这个死胖子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尴尬地无地自容，只能嘴硬：“怎么可能？当初的事我早忘了。”
张桥生又笑了笑，仍然从容自在，并不理会我的谎言：“当时我还以为，你第二天就会来找我。虽然我也知道你不是行动派，但有时候很出人意料，我还挺期待的。结果，我们十年后才再见面。”
“……”什么？
我完全愣住了。
我可从没想过他曾经“期待”我去找他呀。
只听张桥生继续说：“好吧，是我想多了。至于你入职的事，应该感谢杂物组的彭师傅，是他指挥跳蚤救了你，所以你被挑中。”他看了看手表。“我有事要先走了。对了，小枝，晚上的迎新晚宴早点来参加，迟到会被罚酒的。”
说完，他转身便离开了。
唉，我呆呆望着那臃肿的背影，真不知道是我的眼睛有毛病，还是脑袋有毛病——
我竟然觉得，他说话时的姿态和语气竟然笼罩着少年时的影子。
迎新晚宴没什么可说的，我从小就不爱参加这种活动，总是想要中途开溜，这次也不例外。
宴会上，首先是毫无新意的各组组长发言（我终于认清了哪个是我们卫兵组的老大），接着廖老板亲自举杯致辞，然后度过了一段较为沉闷的集体用餐时间，终于熬到领导们离席，大伙儿散开玩乐，我正想要离开，恰好这时候，张桥生走进小广场。
立冬后夜里很冷，胖胖的他穿着一件蓬松的姜黄色羽绒服，更显得身躯庞大，简直比三个女孩子加起来还宽。他的个子也很高，比离开酱园地时又高了一大截，因此引人注目的程度就像个突然砸进会场的陨石。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正当理由不参加前面枯燥乏味的仪式，但他一来就受到了热烈欢迎。当然，这家伙一向是很受欢迎的，只不过我发现，变胖并没有减损他的人气（反而有所增加），男男女女全都围着他谈笑，就像蜜蜂和蝴蝶围绕一朵巨大的向日葵。
鬼使神差的，我折转身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坐下，一边吃东西一边望着他在人群中周转。
我相信，有一次他看见了我，但很快就被簇拥而去。
我依然坐在花台上，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凌云枝，你好呀。”忽然有人在我旁边坐下，一杯热咖啡递到面前。“要喝吗？还是想喝酒？”
原来是徐藿。他穿着一件长风衣，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跟那头大熊真是截然不同。
我正有些惊讶，不知他的来意，就发现有两个女孩驻足在几步向我们张望，我立刻明白过来：他来到这边应该是想摆脱她们吧。
切，跟当初某人的举动倒有几分相似。
“谢谢。”我接过咖啡，跟他寒暄了几句，然后起身告辞。
徐藿似乎有些意外，但没有挽留，礼貌地说了再见。
我踏着寒风走回宿舍。这条路已经跟着别人走过许多次，我觉得自己就像走在酱园地的田埂上，闭着眼都能回去了。
进屋后，灯亮着，居然有人比我先到，而且是我未来的战友。
我有些高兴：“水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下次喊上我一起。”
水痘蹲在沙发上打游戏，湿漉漉的头发从面具两侧垂下，看来连澡都洗过了。
我已经习惯得不到回应了，走到近前看了看：“唉，为什么不穿袜子？这都十一月了，不冷吗？”
水痘忙得不可开交，我只好拿来袜子给她穿上，又帮她吹干头发。
做完这些，我坐在一旁发呆，宿舍里难得这么冷冷清清，我先是想着与我同期的新人们的去向，秦姐，琪琪，茜茜，廖大汉，徐藿……
然后琢磨着最近新认识的这些人：柳清歌，李美黎，财爷，喜叔，彭师傅……
最后，我忍不住自言自语：“在这里我觉得脑筋不够用了，还是家乡比较好呀。”
“那可不一定。”没想到水痘答道，她的双手还在手机上飞快操作。“有很多人希望逃离家乡。不过，看你的脸就能知道，你的家乡一定很好。”
嗯？
这难道是暗示我的脸很有乡土气息？
她接着又说：“希望你永远不会到我的家乡。那里只有一片废土，还有野兽一样的人。”
她投入到游戏中不再说话了，而我陪伴着这个奇怪的室友，又度过了一个无梦的夜晚。
现在，在正式进入卫兵生活之前，我认为还有两件事值得一提，它们奠定了我的生活基调，也引发了不少趣事。
首当其冲的就是在南珠野舍挣钱与花钱的问题。
你们一定还记得我来到这里的初衷：挣钱。
在酱园地，我家的收入来源主要依靠政府补助，以及销售爸妈制作的小玩具，而我在粉刷匠协会领到的少的可怜的薪水仅仅够自己开销。近年来，自由职业者补助从每月5枚金币降低到3枚，传言还会继续下降；而未成年巫师每月能收到4枚金币的补助，也将在弟弟从石酱园私塾毕业后停止。
而在南珠野舍，新入职卫兵的一个月工资就有20枚金币之多（在新人考察营也有7枚金币的补贴）。我算过一笔账，入职后，只要每月存下17枚，三年后至少能有612枚，再加上年终奖金和任务奖金，便可以拥有一笔不小的财富！
我的如意算盘打得美滋滋的，谁料一进小岛就懵了——这里一条面包要2枚铜币、一杯咖啡要1枚小金圈币、一顿标准晚餐要3枚大金圈币、一双拖鞋和一件睡衣要1枚大金环币……
这些统统记账，每月底统一结算，还要再缴纳基础住宿费2枚金币！
粗略一算，光是在小岛的生活费，每月就会花去大半工资，这还没有算上出行、购物、聚会的开销呢。
于是，“节约”很快就成了每日的主旋律。没多久，我就摸索出一条省钱路径——每天清早外出，在靠近野舍的一家名为“lakecafe”的咖啡厅吃早餐，并外带一杯咖啡满足上午所需（对不起，咖啡是我的命，再怎么结约吃穿也不能省掉它）。中午，我在餐厅只吃简易午餐，饭后外出购买煎饼或火烧。晚上倒不用费心，一碗面条就可以解决，再到“lakecafe”买一杯咖啡，度过夜里看电视或阅读的时光。
对了，你们不用担心我营养不良——张桥生隔三差五就请队员们吃晚饭，美其名曰团队建设，其实只是想找人陪他大吃大喝。那时我总能饱餐一顿，然后和水痘提前离开，留下几个男人继续喝酒吹牛。
第二件事是关于为巫师们服务的各种精灵鬼怪。
小时候我曾读过一本名叫《一百种对巫师最有用的精灵鬼怪》的图画书，为里面千奇百怪的内容着了迷，经常畅想着被那些古怪而可爱的生灵环绕的生活。我还极其热爱那档大热综艺《瓶子巫师的优雅生活之绝地帮手》，每一期都反复看了不下十次，看到美妙处甚至会傻笑出声。
当然了，在酱园地连幽灵和跳蚤都很罕见，更别提其他“绝地帮手”了。
来到南珠野舍后，我满心期待和那些绝妙的精灵相逢，亲身体验——
亲身体验它们糟糕的服务。
是的，你没看错，事实与想象根本天差地别。
我首先遭遇的是宿舍里提供清洗衣物服务的鲨鱼。那是一只长着白色斑点的鲸鲨，它沿着墙壁游来游去，将地毯、床单、被子、枕头、衣服等等含进嘴里，干净后再吐出。衣物倒是干净了，但扣子和拉链头经常失踪，偶尔还会发现破了大洞。如果不小心在口袋里遗落了物品，要么用法术让它吐出（很难成功），要么只能等待某个莫名其妙的时间被排出体外。
接着遇到的是小小的灶神。灶公经常出没在炉火中，它浑身漆黑，常常烧糊锅底。灶婆经常出没在洗碗的泡沫中，对每个污渍指指点点。它们还喜欢跳上餐桌品尝饭菜，但一个会留下黑色炭火，一个会把食物弄得湿嗒嗒的。
与它们相比，家门神算是不惹人厌的了，它总是埋头做事，尽心竭力爱护房屋。但它对住户格外严厉，如果我们把椅子拖过地板、不小心弄坏墙壁、或是让浴室积水，那么它会毫不客气的把我们赶出室外，无论是风雪天还是三伏天，直到我们诚心道歉并且答应做许多家务为止。
那么，原本负责家务的跳蚤们呢？
那些救过我性命的勇敢的跳蚤们呢？
平时它们可没那么耀眼，最频繁的举动不是挥舞扫帚或抹布，而是玩过家家游戏——比如用非常小的餐具和厨具制作一顿大餐，有白糖粒、饼干碎屑、番茄籽和鲜汤；或是用细小的针为自己缝制领结、蝴蝶结和鞋子；还有用二手物品将空罐子装点得富丽堂皇……
一旦打扰它们的游戏，它们会发脾气、罢工和游行，几乎跟那些喜欢啃咬结界的黑牙（城里较少遇见）一样让巫师们头疼。
宿舍里还有一只收寄快递的长毛狗、一条负责调节温度的小蛇、一只伺候花草和池塘的土地神、一只维修电器和网络的琥珀猫……
总之，它们与电视上的光鲜形象毫不相符，一点儿也不完美，有时候甚至堪称灾难。
如果荷包满满，我宁肯花在最高级的洗衣机和烘干机上，也绝不会去买一条清洁鲨鱼。
不过，现在我的荷包也不算空空荡荡。
新人入职后便发放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
我用这笔钱买了材料，在葡萄架旁搭起一个小花台，种了一株蓝楹花树的幼苗，安置了一尊虽然很小、但非常古老的巫女石像，并在上面铺满青苔。
你知道，跳蚤们喜欢青苔做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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