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张桥生（五）上
张桥生（五）上
从小到大，我总是能吸引各种怪人。他们之中有疯子、野人、暴徒、隐士、苦修者、宗教狂热者、多重人格者、人妖等等，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间、从莫名地方的地方出现，莫名其妙的围绕在我身边，不管我再怎么躲避和抗拒，也无法完全幸免。
我的少年时光有很大一部分都在与他们周旋，并且努力使自己保持初心，不要被他们拉向疯狂的漩涡。
与这些异类相比较，凌云枝绝对算不上什么奇人异士。她应该被归为最普通的那一类，不需花多少时间就能彻底看透。
第一次见面时，她直直的瞪着我，说不出一句完整顺溜的话，并且从各个隐蔽处偷看我，当我离开她的家门，还感到一股视线从窗户里紧紧相随。
又一个傻瓜。
我心想，只感到可笑和麻烦，并不觉得高兴（朋友，如果你是我也会变得这么麻木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两个相同的傻瓜。
只不过是一点微小的差别，一个人就和另一个人区分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渐行渐远。
有一天，也许你会蓦然发现，原来有一个人跟你想象的完全不同，崭新得叫你直眨眼睛，奇异得叫你摸不着头脑。
你会像我一样感叹：原来她是这样的？
实际上，我初遇凌云枝时，她才八岁而已，但奇特之处在那时已埋下伏笔。
第二次见面时，她没有跟我多攀谈一句话，也没有在不必要的时候多看我一眼。
我跟其他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她也没有参与，更没有视线穿过窗户追随着我。
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我就是记得。
不过，我并没有把这种芝麻大小的事放在心上。
直到很久以后。
“副队，等一下，你等一下嘛。人家走不快。”
身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追来。
我万般无奈地回过头：“阿金，你能不能别那么腻歪？”看清对方那身奇装异服后，我吃了一惊。“甘妈不在，你这家伙也太释放本性了吧。”
阿金戴着一副毛绒绒的发箍、穿着一双毛绒绒短靴、披着一件奶油白拖地长袍，快步赶上来跟我并肩而行。他边走还边贱兮兮地笑，一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模样。
“没有记者跟拍你吧，大明星？”我揶揄。
“安啦，让他们拍，”阿金一甩头，珠宝闪闪发光。“我全身上下的过滤器难道是白戴的？”
“……”过滤器戒指、手环、耳钉、项链，他的装备倒很齐全。
我们还没走进野舍，十一月的冷风呼呼刮过街道。街旁的干洗店、花店、超市、药店、服装店有的挂出打折促销的牌子，有的正在下货上货。那家新开张的糕饼铺俨然成了网红店，大清早门口就排起了长队。因为阿金的缘故，当我们走过那条长龙时，收获了不少人的注目。我倒也习惯了，阿金则呱啦呱啦说个不停。
“副队，你说我们家甘妈和你们家老头子，是不是也太不着家了？我上次见甘妈本人还是两个月前，简直比见亲妈还激动，两眼泪汪汪呀。”他装模作样地抽了抽鼻子。“她回来后光检查工作就花了一星期，检查完立刻又要走，临走时，把所有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就跟下遗嘱一样——呸呸，你看我这张嘴——我是在想，我以后如果当了领导，可不想当到这份上！人生苦短，最重要的还是及时行乐，你说是吧？所以罗，能穿什么就尽量穿，能吃什么就尽量吃，别亏待自己……”
我敷衍回应：“你阿金副组长这么有本事，当然不能亏待自己罗。”
阿金嘿嘿一笑，拢了拢长袍：“特别是在我们这儿，说不准哪天就变成前线了，也不知道是跟西边还是北边，反正都粘边——”
他突然顿住了，伸手往前一指：“副队，那个是不是你队里的小姑娘？”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凌云枝正穿过烟霞街1号前方的十字路口。小姑娘身穿亮蓝色卫兵制服，背着卫兵背包，走路时微驼着背，手里拿着一杯咖啡。
凌云枝也望见了我们，但隔得较远，她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
我说：“对，眼力不错。”
阿金装模作样地压低声音：“其实我很想问，你为什么会安排她进你的队？”
我说：“你不知道？她是我老乡。”
阿金嘶了一声，表示恍然大悟：“副队，你真的发达了，终于有老乡来投奔你了。”
我哈哈一笑：“其实不是的，老板安排的而已。”
阿金有点惊讶：“廖老板？他亲自安排的？”
我答道：“嗯，原因你就别打听了，我只能说，她不是廖老板的老乡。”
阿金疑惑地点了点头。
我心想，跳蚤救援的事情虽然很多人都知道，但都认为是凌云枝运气好，能够得到彭师傅援手，却没想到廖老板会重视。用这件事给凌云枝塑造点神秘感，对她在这个鱼龙混杂的野舍里没有坏处。
我们跨入小岛的木门。进门后是一段向上的狭窄楼梯，两旁的墙壁上凿出一个个壁龛。
我想起一件事：“对了，我们今天要去妖精房子，你有没有什么要交待的？”
阿金抽了一口气：“你要带新人去那里啊？”
我走在后面，时刻注意不要踩到他的袍子：“去磨合一下，顺带采集燎晶蛋。”
阿金难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亲自去，我能有什么可说的？只不过，最近燎晶蛋不仅产量少，品质也不佳，精灵妖怪们反而比以往狂躁，你们要小心些，不要走的太深，恐怕不容易返回。”
我问：“今年给你们下的指标是多少？”
阿金伸出一只手：“这个数。达到了这个数，主人家才不会问候甘妈，或者我们的大老板。”
“也不是很多嘛。”
“是不多，但年景不一样。今年我们去了三次，总共只获得一颗实心蛋，组里的美人们全都叫苦连天。”
我们走上二楼平台，资源组就在这一层。来往的职员们向我们问好，鸢纸和带有蓝色小翅膀的文件盒灵活地飞过。
我边走边说：“那我带回四颗实心蛋就合适了？既不会太低，也不会太高，给明年造成麻烦。”
听到这话，阿金黝黑的面孔变得很爆笑，眼睛瞪得赛过鸡蛋，嘴巴装得下一只南瓜。
他振臂高呼：“我的副队！你只要带回一颗，我都要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女娲娘娘了，更何况四颗，简直是拯救了我们整个资源组！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他缩回手臂，捧住脸颊。“啊，不！当然了，因为是您，还有您的幽灵！不过，难道你是为了我才去的？为了帮我完成任务？天哪——”
看见他开始原地打转，我连忙制止：“行啦，我不保证。”
阿金不管不顾地嚎叫：“我幸福得要晕倒了，快、快来人扶着我……”
他浮夸的表演持续到凌云枝越过我们还没结束。
我忍住笑离开，迎面碰上正下楼的邵远。
“哟，邵总好。”我笑着问好。“今天这么早？”
这位第四小队队长冷淡道：“你不也一样。”
我们面对面经过，楼梯狭窄，我体型庞大，他又像一座枯瘦的高塔，擦身而过时，他仿佛碰到脏东西一般紧皱着眉。
“喂，这次的配置还满意吧？我特地把最好的猎人给你们了哟。”我在他身后大声问，意料之中没有听到回复。
啧，艺术家队，就是这么高冷。
再想到第三小队常年被称作慈善队，我就想深深地叹气。
到了三楼，还能听到下面资源组吵吵嚷嚷。“三小队的，准备出发。”我挨间办公室走过去，顺便瞧了瞧到岗情况。
老鸟们就不必说了，新人们的到岗情况跟他们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至于第三小队，凌云枝乖乖的第一个出来，水痘虽然也到了，但慢腾腾的最后才出现。财爷已经备好车辆。喜叔不习惯早起，但有任务时也不含糊，早已坐在露台上跟其他人抽烟聊天。
集合后，我首先检查了大伙儿的装备——制服、背包、帐篷、食物、药品。
卫兵的制服是特殊材质，外表上看是去是普通的蓝色亮面风衣、黑色长裤和黑色运动鞋，实际上由强韧的断锦蚕丝制成，防护性很高，猛兽的利齿也无法撕碎。黑色运动鞋加入了妖怪的脚筋，弹性超强，普通一跳就能有两三层楼高。那些老资历的卫兵往往还配有一双皮革手套，里面掺有精灵胡须鞣制的丝线，带上它普通人也能变身大力怪。
“水痘，你的鞋呢？”我发现她穿着旧筒靴。
“不合适。”她答道，言简意赅。
我说：“回来以后到杂物部去定制一双，卫兵必须统一着装。”
即使面具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我仍然能感到她很不乐意。
“好吧，遵命。”她咕哝。
检查背包时，我发现凌云枝带了许多没用的东西——望远镜、台灯、闪电罐子、小电视，便携式咖啡机、放大镜、笔和本子、标本夹、大幅地图、甚至还有一副画架和三本厚逾砖头的《南方精灵图鉴》、《南方妖怪图鉴》和《植物图鉴》。怪不得连沙发都能装下的卫兵背包塞得鼓囊囊的。
“小枝，你以为我们是去旅游，还是做研究？”我啼笑皆非，让她将杂物全部清理出去。
“我自己背着，为什么不能带？”她还不服气。“我是想空余时间学习一下，这不违规吧。”
我检出那本标本夹。
“第一，我们是出任务，没有什么空余时间。第二，即使有，我们也要拿来增进团队默契，不会拿来学习。第三，像妖精房子这种创生力量汇聚的地方，手机和电视都没有信号，跟在力量强大的精灵妖怪附近信号会受到干扰是一样的。”
我拿起小电视。她一定是想看瓶子巫师之奇妙探险吧：“所以这个也不用带。”
凌云枝低下头，开始动手清理。但她咬着嘴唇，神色很不愉快。
我暗暗叹气。这个笨蛋的脾气我是熟悉的：第一，吃软不吃硬；第二，受不了别人对她好。
“你是不是觉得机会难得？”我放软语气。“小枝，你在这儿的时间还长呢，有的是机会去。”
她这才松开嘴唇。
只不过，她取出每一样东西都很纠结，取出咖啡机时更是满脸不舍——巫神在上，她刚才不是才喝了一大杯？
整队花了许多时间，等在一旁的节节车不耐烦地“桀桀”叫唤，扭曲身体、喷吐烟雾。终于出发后，我们快速穿过城市，越过原野，趟过河流，径直向东北方的迷石森林去了。
妖精房子位于迷石森林深处，位置极其隐蔽，非相关人士无法找到。这里是海花地区唯一出产燎晶蛋的地方，为了防止盗贼和匪徒觊觎，整个迷石森林都被布下了结界，数十座山头终年雾气缭绕，使人无法从林海中穿过，唯有留给白壳子的盘山公路和隧道易于通行。即便如此，这里也被白壳子们的《地理杂志》评选为“世界上最阴森恐怖的公路”。
在森林里，节节车伸展四肢，像山猫一样蹿过密林。
林间遍布攀缘植物和附生植物，偶尔有野鹿和麂子一闪而过。财爷一路哼着小曲儿，竹竿似的长腿忙碌的切换，枯柴似的双手猛打方向盘，不离身的保温杯稳稳的放在托架里。有两三次，他停下来辨认道路，我们几个就下车抻抻腰杆。
喜叔烟瘾大，就算有两个小姑娘在，他也烟不离口，凌云枝再上车时就跟他换了座位，挪到了第一排。喜叔虽不反对，但脸色微沉，不满意她作为新人却挑三拣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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