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张桥生（八）上
我天生不是个容易生气的人，这跟我父亲很不一样。
自打我有记忆以来，生气、愤怒、怨恨、嫉妒等等感情就离我很远，那些特别强烈的负面情绪远到好像外太空的黑洞，我只不过像知晓一个科学名词一样知道它们的存在。即使是全家人遭到流放、在荒岛上度日的那段岁月里，我也仅仅是因为失去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有些失落，并没有对世道不公或人心叵测产生多少怨恨。
不得不说，对于自己的这项“情感缺陷”，我也跟对外太空的黑洞一样，除了习以为常之外，既不感到遗憾，也不感到好奇。
父亲则跟我正好相反。
平日里，他就像一锅热汤一样预备着，只需某些人物或事件稍加刺激，他便马上会沸腾成一锅滚汤。他整日里抱怨这个、指责那个、怨恨这个、嫉妒那个，没完没了的翻滚着心肠。当这锅汤终于熬煮到流放的那一天，突然间，就像被加了个严严实实的盖子，他外表看起来没了声息，实际上内地里熬得更加猛烈，那股子怒气死死压抑着，把血肉连着骨头都熬酥了，到后来甚至气出了病，也气出了后来与母亲的彻底破裂。
他们分开时正好是我到南珠市的第一年——或者说，他们坚持不分开一直到我离开之后——这里面下决定的，主要在于我母亲。她后来对我说，如果当时婚约没有被毁，我依然结婚生子，那么她一定会为了我再多坚持几年，甚至，为了东方家族的面子，她将一辈子跟父亲过下去也未可知。但既然我没有组建家庭，也就没有我的面子和亲家的面子需要维护，她便立刻做了决定，孑然一身离开海屋，在南珠市郊区独自住下。
那一次，听着母亲的坦白，我几乎是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愤怒。
为了什么？
朋友，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她要勉强自己跟难以容忍的父亲耗一辈子？
为了我吗？
对不起，我真的承受不起。
我宁愿她做个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寡妇，也不要她做个为儿子牺牲一辈子的苦命女人。
但因为事情的决定权不在我，我也难以改变母亲的看法（她为此还很是自怜和自豪），所以那一次，我真真切切的感到生气、难受、无处发泄……
那种感觉，有点像面对生死一线的凌云枝。
我想吼她，骂她，问她知不知道事态有多危险，如果我没有赶来她可能已经死了。
但当接触到她那双充满喜悦、闪闪发亮的眼睛时，我立刻明白，说什么都没用——
这个笨蛋既不会反省、改正自己的行为，也没有察觉我有多生气。
我冷冷地说了她两句，将她丢给医生，不再理睬。
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做：首先，是遵守跟灰血黑雁的约定。
它已经被重重叠叠围住，医生们的“化身之手”覆盖了它的羽翼，它变成一只白色的大雁。
它的翅膀收拢了，嘴喙合拢了，血液止住了，它把脑袋蜷缩到翅膀下，有规律地抽搐着，时不时扬起脖子发出一声声“哥呼哈”的哀鸣。
医生们给它喂了补充体力的健体丸，这样熬到凌晨时，它的呼吸突然急促，骤然直立，张开双翼，身体被一片亮如白昼的光芒裹挟。
它似乎在一瞬间裂为两半，又合二为一。
等到光芒黯淡下来，在它的肚腹下出现了一只母鸡大小的小雁。
小东西颤抖着，好半天才站起来，小树枝似的双腿在地面上踢踢踏踏，仿佛一名不熟练的舞者在胆怯地试着他的初舞台。
我们的黑雁真的诞生了后代。
世上有了第二个它。
接下来，是处理第二小队和第三小队的伤员们。
如果我不第一时间掌握真相、厘清轻重，对他们进行处理，那么等到魏老头、甚至廖老板亲自下令，结果可能会严重许多。
我把队员召集到一起（他们已经在医生的救助下脱离危险，但还需要治疗和休息），一清点人数，还少了财爷和李美黎。
我当即大发雷霆，批评老胡违反行动纪律，擅自拆散队伍，导致出事时人手不足，严重威胁行动成败；并且事前准备几乎为零，对风险的预估几乎为零，置所有人于险境；又对水痘、徐藿、凌云枝等新人一顿猛批，教训他们一来擅自行动，不听从指挥；二来擅自使用可能造成反噬的咒语；三来忘记新人考察期间的“赋能”训练成果，面临重大危险时没有求助结缘的妖怪，搞得要死要活，害得野舍派出大批人马前来救援，其实自己就能解决。
他们垂头丧气的排成一列，凄凉得像丧家犬。
一通训斥后，我问徐藿：“你怎么知道它要生了，嗯？”
他乖顺地看着我：“队长，其实原因很简单，对你来说可能不可思议，但——”
“直接说！”我喝道。
徐藿吓了一跳：“呃，好，因为我很了解家禽。在我的家乡——蓝灯塔海岛——几乎每家每户都养着鸡鸭鹅，饲养大雁和老鹰的也不在少数，我家后山就有一片湖泊和草地，我几乎是伴着来来去去的雁群长大的，哪些母雁要下蛋，我一眼就能看出。这回见到黑雁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它不对劲，但它不吃不喝，不像要生小孩，我没有往那方面想。直到今天，我看到它走路的体态，一下子就确定了原因，只是已经来不及报告它就开始转化了……”
对他这番话，我连半信半疑都谈不上，顶多相信十分之一。
妖怪还能跟动物的体态一样？
已经开始转化了，他还能确信它是要生了、为此豁出性命？
但不管怎么说，徐藿这番话勉勉强强能够应付调查，目前的场合也还不适合刨根问底。
于是我继续耐着性子发脾气，直到其他组的看客们都失去了兴致，才向他们下达了劳务处罚，让他们先回野舍待命，等医生处理完这边，再治疗他们。
我装作余怒未消，很快就有人过来安慰。
“张副队，你对你的卫兵也太严厉了，他们只是犯了小错，但后来能够发现这种惊人真相，照我看是功大于过。”
“桥生，你太过了啊，老胡也只是在调兵遣将上有些失误，出任务嘛，人算不如天算，更何况是这种小概率事件。”
“几个新人都还小，我们谁没年轻过啊，年轻人都是不听指挥的脾气，多经历几次就好了。”
“对嘛，往大了瞧，这次任务叫瑕不掩瑜，全亏他们，往后看可是给我们小岛挣了不少钱！”
我很高兴这场戏演得不错，嘴里连连说：“我就是着急啊，我们野舍花这么多心血培养的卫兵，怎么能是这幅样子，我没脸去见廖老板和魏队长……”
邵远也来了，在一旁看热闹，脸上挂着冷笑。
唉，我也不盼着蒙过所有人，只要大部分人买账就行。
兴师动众，理当自罚谢罪。
至于英雄事迹，事后自会有人传唱。
目前来说，他们搞出的这场灾难非常可观，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收拾烂摊子，向人事和纪律组做个交代。
我正在场地里搜寻调查委员，一辆两轮节节车“嗖”的从远方奔来，停在我跟前。一名戴头盔的青年跳下来，肩膀上坐着幽灵，手里拿着记录板。
“张副队您好，我是人事组的小白，也是此次意外事故的调查委员，现在向您汇报评审结果。”
青年用笔点着记录板，一口气说道。
“我已经对现场勘查完毕，询问过当事人，访谈了群众，也调取了监控录像，尽量真实详细的反应客观事实。这场战斗发生在人口密集地区，以烂尾楼为中心，方圆五公里内都遭到疫风侵害，尤其是结界范围内的一公里，疫风至少感染上千人，重创上百人。就算是结界以外，也有不少人出现染疫症状，而医务组大部分力量都用于救援黑雁，于是第一时间申请了城里最大的医疗协会前来相助，这笔费用将记在卫兵组名下。此外，因为有队员同时使用两种状态的“潜流”，加之被黑雁伤害后力量衰退，对白壳子的保护并不周全，许多白壳子从’无知状态‘解放，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脑海里残留了’彩色景象‘，导致粉刷匠需要处理的对象太多，所有休假人员都被调来加班……”
青年呱啦呱啦说了一大堆，最后下结论。
“如果不是张副队您及时赶到，稳住事态，第二小队和第三小队面临全员覆灭的风险。结界也会崩溃，疫风危及数万名白壳子的性命——虽然这并不是评审重点——小岛为了平息事故，必须耗费巨资，灰血黑雁要么完全妖魔化，要么被击毙。今晚也许会排进本年度重大事故前十，所以理论上，此次意外事故评级应该是a-至b+，其中敌对势力占比0，战略错误占比10，人为失误占比40，不可控因素占比50。”
我重重叹息，又看了看他手里的记录板““我同意调查组的所有意见。可是，小白——”
青年微笑着打断我。
“可是，过不了几个月，人们就会忘记今天的事故，被更大的新闻占据头脑。但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第二小队和第三小队救回了世界上唯一一只灰血黑雁，还诞生了第二只。”
我眨了眨眼，盯着他年轻的面孔。
“另外，刚才我接到副组长电话，让我适当处理此事。我重新组织材料后，发现有些数据失真，需要调整，有些机器有故障，我已维修。根据调整后的结果，最终事故评级为c，其中敌对势力占比0，战略错误占比5，人为失误占比15，不可控因素占比80。如果您没有异议，请在这里签字。”
他把记录板交给我，我签了字。
“晚安张副队，祝您今夜愉快。”
青年跨上两轮节节车，跟来时一样风快地消失了。
我连贿赂手段都还没使，最令人头疼的评审就解决了。
这让我的心情分外愉快，加之在现场里里外外兜了好几圈后，竟然没有发现小报记者，更让人喜出望外。
这时，我才有时间去看望了一下回归雁群的黑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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