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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汉中地区医院是本地最好的医疗场所,它的医务大楼综合了门诊、住院部、外科手术室和院办,刚刚落成,很是气派。原来的门诊楼偏居在一隅,是幢青砖白缝的三层楼,有二十来间小办公室宽度的体量。这座老门诊楼现在充作了不太严重的内科患者的病房。它的正面是挑檐结构,檐下是一条宽大的通透式的走廊;建筑的许多细部包棱包角的;从这些地方和还来不及改变的以它为中心的绿化格局上,我们可以想见它昔日的“辉煌”。

        徐毓蓉住院观察治疗至今有十天多了,医生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的诊断。她的病看起来比较凶险,体重和体力进行性消减,显示病情比较沉重。然而  x射线和声检查都是正常的,全面的生理指标化验也全部正常。病人入院有些日子了,今天院方通知了病员本人和家属,前来听取基本的诊断。

        徐毓蓉吃完了病房提供的早餐,小憩了会儿,她来到外面的走廊上。她知道这时候他们还不会到来,她只是特喜欢这条走廊;作为住院病员,她的行动能力几乎是最好的,所以她每天都有比较多的时间待在这条走廊上;当然,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她也知道,总有一次眺望会看到他或者陈主任和爸爸,陈主任和爸爸总是一起来的。

        她喜欢的这条走廊,通透、宽敞,人在上面移步,满眼园景似乎是专为你而设的。在它的两头,可以极目远望,虽然看到的只是她所熟知的乡野和青山,可心情就是不一样,要不是时时记着是在医院里,她真可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入院以来,她经常依在走廊的栏杆上,或面对或背着园景,执镜顾影;今天她现自己似乎白胖一些了,这是她一段时间以来所没有的。

        徐毓蓉独自在病房里,低着头。刚才,如她预计的那样,她看到吴韵琛来了,手里提着东西。他们一起在走廊上凭栏说话,看到爸爸和陈主任从北京13o轻卡的驾驶室里出来。现在他们在医生那儿听取诊断。对于把她单独留在病房里她倒没怎么在意,她知道这是医院的惯例,医生的诊断由家属转达给本人要好一些。她环视她的病房,同室的病友出院了,把空间都留给了她。医生会做出怎样的诊断?她想着,一边拿起摆在床头的镜子,认真地审视自己,她确信她的气色是比入院时要好一些。她放下小镜,双手捂住她的脸,好像要用手的触觉来验证什么,她在镜子里看到一张青春的、初花似的脸。她没有移开手,她就把自己与外界隔绝了。一下子,辍学以来,或许是初见吴韵琛以来的生活一齐涌上心头。辍学、回乡务农、去公社工作、与吴韵琛相逢、结婚,命运是眷顾自己的,还是一条很陡的上升线,她想;或许,好却引领了不好——她的社会存在的属性,她有点意识到了什么。不该学学德英?为何她能安然而自己却病魔缠身?也许不自量力,无意间进行了抗争或者挣扎……

        “一床,请到医务部去。”徐毓蓉的思绪被护士的招呼声打断,她抬起头,看到吴韵琛在护士身后,一边笑着,一边在向她招呼,表达了与护士同样的意思。

        徐毓蓉对由旁人传递诊断内容有精神准备;现在要她去直面医生,她的阵脚却乱了。但也没有其他的选择,硬着头皮,她来到护士和吴韵琛身边,迫切地抓住他的手臂。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感觉到了,她的人在微微地抖着。吴韵琛和护士一人一边,把她让在中间。

        “不要着急,医生向我们介绍过了,都是对我们有利的诊断;我们都觉得应该让你亲自来听一听。”吴韵琛同时用另一只手拍拍她抱住他的手臂的手,安慰着。

        “小徐同志,”医生亲切地示意她落座后说,“你入院十来天了,我们很重视你的病情,”医生向陈主任看了眼,继续说,“刚才,我代表医生组已经详细说明了诊断,我们决定你出院,在院外用药,进行康复调养。你的情况可能是由于强烈的精神因素而导致的抑郁。原先一般把它看作精神方面的疾患,以精神调理为主要医疗手段;现在,近十年来,国际医学界越来越倾向于以药物治疗为主,针对强烈的精神刺激遏止食欲的诊状有很好的药物。小徐,你是知书达理的,我们相信你会康复得很好。”

        医生一番话正合了她自己对病情的盼望,徐毓蓉一下放宽了心。她看到亲人和胜似亲人的陈主任都在对她微笑,她很感动,“谢谢各位医生、护士的关怀,我听话,好好服药……”后面的话停在嘴边,她把亲人的恩情记在心里。

        他们在陈主任家用了午餐后,他们陪伴在老徐左右,正往车站去。今天又在一年一度的冬末里,在好心情的人看来,温暖的阳光更其可心可爱。老徐就着陈主任的战友情喝了点酒——平时他从不沾酒——脸红红的,很愉快的样子。徐毓蓉体察爸爸的高兴,心里一阵自责,爸爸的担心,怎么理解也不会过分。吴韵琛原本就很宽慰,感染了众人的高兴,也就更高兴了。他看着老丈人老徐的酒晕,一边在想,他们一个简直是命令,一个遵命当领情,也许这就是战友情了。

        “爸爸,你和陈主任是战友,说说你们在朝鲜的事。”

        “我们是一起从汉中参加志愿军的,从参军起到回乡,一直在一起。那时很艰苦,战友们互相帮助是很平常的,我俩是同乡,更是这样了。”

        “参加过激烈的战斗吗,有没有文学作品里那样的生死关头?”

        “我们是通讯兵,主要勤务是查线、布线。实在是一线战斗太激烈了,我们也经常面临生死关口。战场情况千变万化,有一次我俩出勤查线,回路区域突然被敌人占领了,我们只能自己绕路、探路寻找部队。当时大雪纷飞、不辨东南西北。我们一般带一星期的干粮,几天后,我们只能一人留下维持生命的干粮,其余粮食由一人使用,去寻找部队,找到部队后再来救另一人。当时我们僵持了有一小时,谁也要留下来。后来他下命令了——他是副班长;临分别,我们抱头痛哭,大家心里都明白,百份之九十是‘死别’了。部队也派人在寻找我们,很幸运,我和部队及时互相找着了。幸亏部队也派出了人,否则,即便我找到部队,再来救他,恐怕也晚了。”

        说着,他们到了车站,去文市的车已经在了。他们等了有一小时才车。

        他们送走了老徐,并没有回医院,他们甚至没有进行沟通就想到去同一个地方,地区农技站。两个“站”都在城区的西部,农技站真是一个供休憩、说说话的好地方,只是,一般的人不被允许进入而已;何况普通的公共场所还真找不到一张凳子。

        农技站接待了他们,虽然已经是第三次造访,但他们还是很有感觉。远观近看,一部分植物,冬季正适合它们;另外的在积蓄力量,以待春。水心岛、亭子还在,上岛的曲桥一如既往,静卧在水面。他们有所求而来,为的就是在岛上的亭子里坐坐。徐毓蓉靠住吴韵琛,他们相依而坐。亭子外,那尊太湖石亭亭玉立,默然无语;也可以认为它要向谁述说什么;徐毓蓉也像要向它、水里的枯叶和别的什么述说。

        “毓蓉,在想什么?农技站的环境很合适我们今天来坐一坐,或许还可以探讨一下,我们一直被病牵着走,没有利用时间好好想一想。我原来是回避你的心结,现在看来是不应该的。我们只有敞开心扉面对它才是可行的。毓蓉,你要相信我真的不在乎你的农村户口。”

        “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事实说明你越对我好,越使我在乎。”

        “我们毓蓉要学会‘不在乎’,我爱你,和你结为夫妻,是我的意愿;而你也值得我爱,你并不亏欠谁什么。”

        “可我觉得亏欠你很多。有时候我总有一种挣脱不了束缚的恨,我正怕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受不了了。”

        “所以说应该好好地议议这个所谓的‘农村户口’,使你能心安理得地做人。”

        “我说,他们为什么会设计出农村和城市这样两种户口,有什么必要呢?”

        “我的看法不一定正确,我认为事情的要害不在把户口性质分为农村和城市,本质是,户口仅仅是个符号,它规定了谁有、谁没有进工厂工作挣钱的权利;谁可以、谁不可以把他的生息地安排在他中意的城市里而且被这个城市同意——城市提供你相应的公共资源。还有很多方面,例如孩子的上学、就医、票证、口粮指标等等。说到底,是规定了一部分社会人和另一部分社会人在花出等量劳动时获得不等量的社会报酬,这种不等可以达到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而且仅仅依据他出身在哪一类户口的家庭里;正因为这样,有些人就要气疯了。诚然,事情的本质还有另一层内容。毓蓉,你看,农业生产在生产效率的链条上是处在最末端的,不管怎么样,社会是这么认定的;你再看,全世界都出现了几次大规模的农民抛弃家园,进城成为工人的浪潮;我们国家就采用户口的办法遏止农民进城,当然这种办法是正确还是错误,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我们也没有必要去多想。”

        “你说的这些是好理解的,特别是被你提起了;可它对我们有什么用呢?”

        “毓蓉,你说的这个‘用’字,才是事情的要害所在。你所说的‘有用’就是希望能摆脱你的农村户口,而这恰恰是不可能的。上大学或者参军提干,这两条都没有可能了。你、我是什么,我们是古书上所说的‘蚁民’啊,我们只有相濡以沫,过自己的日子。我们又能怎么样,所以我们就不要去怎么样。”

        “这样,我们岂不成为‘阿桂’了吗?”

        “不是的,我们不是阿桂。阿桂是流氓无产者,是二流子;我们是认认真真、清清白白的劳动者,我们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而已,我们只是见棒要到头上了,缩一缩头,躲一躲。要认命、顺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过日子。毓蓉,一个人有才能、有追求是好事,可也可能是坏事,我们正到了调整自己对人生的观点的时候,往后的路已经很明确的了,我们还是好好过日子。从不甘心到认了会有个过程,我相信你肯定能转过这个弯来的。‘五·一’是我们结婚的佳期;我们还要养育我们的小宝贝;我们还要侍奉长辈……,够我们努力的。”

        “呜……”徐毓蓉听罢把脸埋入吴韵琛胸窝哭了,哭声不大,很是凄凉。吴韵琛搂住她,慢慢地在她背上轻轻地拍了起来。

        “哭吧,不哭才不痛快。哭了就和以前告别了。”

        “想想我也真糊涂,你这么好,对我这么好,爸爸为我操了那么多心,不为别的,就为了你和爸爸,还有弟弟,我也应让你们少操点心啊!”

        徐毓蓉说罢,又把脸埋入吴韵琛胸窝哭了。吴韵琛搂住她,一边慢慢地在她背上轻轻地拍着,他也流泪了。

        他们互相流了会儿泪,又互相擦了眼泪。他们的心结将永远解不脱,但是情绪慢慢好些了。徐毓蓉指着让他看,是站长往他们这儿来了。他们看着站长走上曲桥,一边又很热情地在说着什么。他们估计站长在开玩笑,就互相对望了一眼,回过眼神,就主动向站长回投热情。站长有些富态,气度也比较圆熟。来到亭子里,在对面的槛板上坐下,他敛住刚往深里展开的笑容,好像马上要说什么,但又没说。吴韵琛会意知识人员的秉性,知道他想说什么。接着,他先说了,徐毓蓉这一阵住着医院,今天听了医生的诊断,没什么大碍,趁着高兴来站里玩一玩,明天出院了。站长应了一声,保持着思考的神情;吴韵琛认识到,站长要他接着说。于是他就把刚才他们的失态向站长说了,还承认流泪了——他知道这瞒不了。

        “唉!”站长出一声长叹,他们吃惊不小,站长说,“我本是来凑凑热闹的,哪里想得到是在说这些事。不是我在叹息,而是中国,或者大半个中国在叹息。看起来任何哪个角落都有这个、那个怨女恨男的……”

        “站长,难为你来看望我们,我们不要谈它了,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没事的。我已经二十多年了,不太当回事了;我是要你们不要被户口影响了自己。”

        “莫非站长有好办法告诉我们?”

        “这哪里有什么好办法,我的情况正和你们的相反。我爱人是农村户口,可她一直是快快乐乐的,整天嚷嚷着‘一工一农,胜如富农’,爱穿新衣,爱在人前说话;我一开始就极力反对这桩婚姻,主要是迫于父母的压力才成就了她。后来我想通了,人的一生只有一次,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愉快地活着呢?说来也很有意思,你认为自己快乐了,它还真快乐了。所以,小徐,你应该开开心心的;不去想户口什么的,过好你的生活;道理很简单——想,又有什么用呢,那就不要去想它。”

        “站长是金玉良言、肺腑之言,还是你的真切的人生经验。”徐毓蓉说。

        “对、对、对!”他们齐声说,徐毓蓉倒是被他们说得不好意思了,红了脸。

        站长不想再说农村户口了,他提议,“农技站难得有你们这样的客人来看看,我们也算是有缘又有共同语言,我来导游,各处去走走,心情就好了。”

        “好。”

        毕竟是自己的作品,站长如数家珍,向他们一一介绍各处的栽培物。

        “那里是引种的新疆梨的品种,特别的甜美,还有一种迷人的香气;”站长指着远处围墙那儿的一片枯林,说,“旁边是蜜桃,已经嫁接几代了,单重越来越理想,甜度也增加了不少。每年春上,那一带桃红梨白,美不胜收。”

        “农技站的工作真好,我们都想做站长的员工了”

        “也不尽然,站上工作久了,对于春华秋实、‘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样的作物生长周期感觉得太深切了,人情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伤。”

        他们听了这话笑了,“站长是诗人气质,伤春悲秋是免不了的。”

        “哈……”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园圃上。

        告辞的时候,他们的心情已经好多了。今天到农技站里打时光,对于起先的悲伤和见到站长后的愉快,都是他们事先未曾预料到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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