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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蔡走后,日子一天一天过。在她们明白的与不明白的里,哪怕是受了伤,躲到角落里,舔过了伤口也就结束了。徐毓蓉在莫德英家、自己家住了几天,精神上圆转了些。然后,她时时惦记着吴韵琛和小工厂,就回去了。

        他们位于小工厂里的住处是他们目前的“家”,里屋是“卧室”,很小的半间房,仅够容身,可是,在他们眼里,他们的家足够幸福了。

        那一年的春节在公历二月中间,只剩一个来月就要到了。他们出的日子是提早一些的,算起来离他们回他家乡的日子也就还有二十来天的样子。天一天比一天冷了,但是他们对于回他家乡举行婚礼的热情却日见添长。几天来,他们睡前关于春节一起回家的说话多了。对于吴韵琛,每每想象着与她一起跨进家门,无论如何是一次次无与伦比的憧憬;在徐毓蓉这一面,忐忑是免不了的。不过,眼下最让她担心的是她的身体状况;病恹恹的样子,总不合适作为初次印象留给他的家人。可是,事实上她也没有什么挑选的余地,只有尽量让自己不去理会令人不愉快的事,多想愉快的事,还要强迫自己尽可能地多吃饭,才可能使身体状况有所好转。时不我待,她也正是这样想到并命令自己的。好几次,他们坐在被窝里说话,她把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向他说了,他自是十分肯、十分高兴。有一次,高兴之余,他大着胆子和她说说玩笑话,他说,“我们的毓蓉长大了,懂事了,我好高兴啊。”“坏人。”她说着要动拳头,可她是奈何不了他的,她就抓着他的袖口狠命地咬,久久不松口,而他就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亲吻着。只要把烦恼抛开,他们的生活应该是像这一幕一样幸福、温馨的。

        那年的天气比较冷,可是他们在热情之中而没怎么感觉到。等待的日子要么显得漫长,要么觉得太快。他们领教的是后一种感觉。吴韵琛的假期申请好几天前就交给了领导;徐毓蓉也与爸爸说了,到时由爸爸、弟弟送他们至阳平关登车。他们早就商定了,在上海转车时为徐毓蓉挑选衣服。有一次说到买衣服,他认为一件银枪呢大衣是必不可少的。她当然不懂它是什么衣服,可听说要二百多元一件后还是十分吃惊,听他说了他的理由,她就不能再推辞了。

        命运——在人的一生中确实是个说不清楚的东西。吴韵琛和徐毓蓉满怀信心地期待着他们幸福的行期,然而,他们忽略了一个条件——他的申请需要领导批准(她的请求领导批准了)。一般情况下,这样的申请被批准是显然的。然而,命运为他们作了别样的安排。他们计划中的行期、假期与那一年春节期间将要生的某件“国事”的过程期重叠了,他当年的申请被领导拒绝了。

        吴韵琛得知他的休假领导没有批准是在前天上午,是领导主动通知他的。震惊之余,尽管知道问了也没用,他还是详细询问了其中的原委。领导不便说什么,只说这个决定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过了一、二天,情况明朗了。这个限制是针对往上海及其附近地区去的一些身份背景不良的人的(知识分子在其内),其他人的申请都获得了批准。吴韵琛是知识分子而且在上海转车。他只能把这个意外的消息暂时封锁在心里,尽管很不好受,但也只能这么着了。

        这天,他心中依然是七上八下的,到了下午他终于拿定主意——他不能不拿定——无论如何要对她说了,因为后天就是他们定的出日子了。他想,按常理,她是该问起出的事了,她没有问,可能她认为不要太贸然了,或者出于对他的信赖而没有问。他觉得有责任早点把情况向她交底,但他又很怕向她说明这个消息,这就更加深了他内心的不安。回到住地,她在车间里忙着,小工厂在加班加点,为春节放长假做准备,他像往常一样准备晚餐、做杂事。后来,她回来了,用餐了,一起呆着,总之有很多他可以告诉她的机会,可他还是得过且过地拖着,实在不知该怎么启齿。他就这样捱到他们临睡前。当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一件很小、很简单的事可以使一个优秀的人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终至归于平凡,白白耗费许多宝贵的精力。“蓉,我说——”她见他停住了,就这样说:“我听着,说吧。”接着,他把他的申请没有被领导批准的详情向她讲了。似乎是为了解释或别的什么,他特别说明这不是针对他一个人的。当初他听了领导的决定后尚且那么吃惊,这个消息对她的震动应该是可想而知的,但她的反应倒是比较沉默的。她只是问了为什么,她问完了就不说话了,等着他说话。有谁会知道为什么?吴韵琛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他是事情过了以后才领悟到的,而且是他个人的一种想法,并不一定正确——拒绝他的领导好像知道,也许也不知道。一阵沉默以后,于是他们只能转为设想在汉中好好过年。“婚礼放到‘五·一’在嘉善举行看起来也是不错的。”他说,他在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一些,作用却不大。徐毓蓉在一段沉默后,内心的痛苦化为泪水,她开始流泪——一种无声的、细缓的、不间断的泪流,她一边不断地在点头,应和他的话。这一夜她们注定是没有睡好。

        这个春节他们在汉中过了。如果可以撇开那些不愉快的成分,这个春节应该是很珍贵的。它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春节,他们终于可以拿他们的行动孝敬含辛茹苦了大半辈子的老徐了。假期的几天里,他们白天在徐家岭,晚上回厂里的住处。老徐知道了他们的心事后,经常举出自己的事,让他们不要太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过好每一天;老徐还向他们指出,他们的境遇已经好过同辈人许多了,应该能够满足了。吴韵琛大部分时间里能够保持平常心,徐毓蓉就很让他们担心了。她本来是积极地在调适自己,现在遭到这重打击,精神比原先的就又去了有百丈、千丈。晚上回厂的这点路程,她越来越力不从心,到后来,只有她压着他的肩,他用劲搀扶着才能走回住处。

        工厂的职工几乎都回家过年了。春节假期一过,他们俩的生活又回到上班、下班的轨道。春节没有成行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比他和她估计的要大。马上正月半了,可她现在躺着的时候比下床活动时候倒是多了,东西吃得很少,她自己也感觉到体力已经不能胜任像回家看望父亲这样的事了。吴韵琛他们二十来个人,担负着值日全厂的责任。工厂的活动基本停止了,可他们的职责更重了。他带着一个值日的班,有时白天,有时夜里,从事护厂工作。徐毓蓉越来越需要让他来照料了,他厂里、“家”里两头忙着,人比较辛苦,好在他正值年轻力壮的年华,体力的差事奈何不了他。他越来越担心的是她的身体,徐毓蓉病到这样的程度是出乎他的心理准备的,他意识到,现在起他应当全神贯注她的病情了,必要的话,要与她爸爸和陈主任进行商量。他眼下是时时处处更加细心地体贴她、照料她。

        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他们的出点、方式方法可能不同,但想到的事情总是差不多的。他在想她的病情,她自然是在“思考”她的病。

        “韵琛,我病成这样,拖累你了,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病得这样。”他们睡下了,今天她说起了自己的病。

        “没事的,傻话,我们是夫妻之间,什么拖累不拖累,谁能没有个病疼的。”

        “道理是这样,可我的病看起来不轻啊。韵琛,你要有思想准备,假如我一病不起,你要坚强,立刻把我忘掉,好好生活下去。”他听了这话,想微笑一下,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可是,卧在心爱的人身边,他再也不能控制真情的流露,饱含着的泪水终于破眶而出,他嘤嘤地哭了。在真情面前,男人其实很脆弱,这时,他倒要她来安慰了。徐毓蓉搂过他,像对待孩子一样,一边拍着他一边用话语安慰着。这个时候夜还不深,但由于在春节期间,整个他们容身的小工厂、小厂傍着的大工厂区域里一点声息也没有。此刻,事实上他们成了多么孤单的两个人,在石子河的滩地上。

        “我要去和爸爸、陈主任说,我们去医院看病。”他带着哭腔在她怀里说。第二天,他服侍她用早餐,她几乎没有吃多少。他上班后,向厂里请了假,再回住处告诉了她一声,他就上徐家岭去了。

        徐毓蓉所在的小工厂还是依着农村的习惯,春节期间休假一个多月。他去后,就她一人了,四周静默一片。她躺着,并不在特意地想什么,可是各样的想法此起彼伏,与她的身体状况正好相反,活跃得很。她顺着他的脚步,想象他应该过了郭家湾的沟了;一会儿又认为他可以望得到徐家岭了。他去和爸爸、陈主任商量病情是合她意的。她一直认为只是食欲太不好,影响了身体,现在她产生了“难道真是这样吗?”的疑问,她的病使她自己也担心起来。爸爸、陈主任知道了她的病情肯定会很吃惊、很难过;刚参加工作,结婚,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们,就要他们担惊受怕,想到这些,她又分外伤心,自己埋怨起自己来了。

        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憋闷,很累,体力不支,又好象在地里干活,出了很多汗。她习惯性地撩起衣摆擦汗,可是手却动不了了,怎么挣扎也不顶事,双手似乎是被无形的绳索绊住了,其间夹杂着一阵额上的汗水消失了的快意。又一阵挣扎后,她睁开眼,朦胧中她看到莫德英在用手巾为她擦汗,德英妈妈抱着孩子立在一旁,她知道刚才她是睡着了。她刚明白过来,就露出了一丝笑容,她示意不必要帮扶,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谢谢来看我,是韵琛来说话了吧?”她又转向德英妈妈表示谢意。

        “毓蓉,我早该来了,一是娃儿拖着,另外不是他说了,想不到病有这么重的,你自己最了解自己,到底哪儿病了,不能再拖了,还是上医院治疗。”

        徐毓蓉又露出了一丝笑容,德英的急性子是时时处处在的。小姐妹的友谊,丈夫的情义使她深受感动,她在意识里咬了咬牙,要自己坚决与病抗争到底。

        她让她们等他回来了再回去。她知道她们没有使用过煤炉,她对她说,她们一起到外屋说话,由她来看着她们做饭。于是她们都转到外屋里了。

        吴韵琛离开公社机关,走了一阵,有意无意地回头望去,看到陈主任还站在门洞里看着他。他站住了,朝陈主任挥手,做出让他进院子里去的手势,他看到他进去了,就回转身快步上路。

        出了镇,上公路,虽然还是急急地赶路,但他脚下的感觉踏实了,人也轻松了许多。一个至亲的亲人,看起来病得很沉重,而这一切似乎要他独力来承当;现在,由陈主任进行了安排,事情就明晰了;他只要去做好他吩咐的事就行了。陈主任同意明天就就医,老徐和他直接从文市去地区医院,他们从厂里出去医院。很快他来到去徐家岭的路口,要下公路了,他抬头看了一下远处,他回忆,就在这儿,他跟着她走上乡村的路,第一次去她家。回忆的意识一闪而过,他看了一下脚下,奔徐家岭去。

        吴韵琛继续赶路。刚才老徐为了招待他特意准备了中午餐,他没顾得上吃,老徐也很理解他。他让老徐宽心——他们互相说了许多让各自放宽心的话——他说明了陈主任的安排,就告辞了。

        出了村,走在第一个上下坡的路段上,他的心已经到了徐毓蓉的身边。治病,病;病,治疗,这些占据了他的全部思考。他在认真地对待陈主任的话——陈主任要他作好经济上的准备。他是在陈主任的提示下,才想到“钱”这回事的。他觉得,工作以来的积蓄该是可以满足医疗所需。以前,他从来就没想到过他的这些积蓄有朝一日会用作医资(他的身份按当时的规定属于“技术干部”,和工人一样,看病是不要一分钱的;她是农村户口,看病的每一分钱都要自己承担;当时农村的合作医疗体制不包含这些病例)。他又一次回想起刚才经过的那个叉路口,他第一次随着她上她家,她特别地让他“想好了、要走上农村的路了”。此刻,他真切地觉得,她当时说这话是含有深意的,而且现在是他实行诺言的时候了。

        他步上一条丘陵的背脊,虽然望不见,可他知道再这么上下坡几次,就到家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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