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作为私汤，这里的环境确实非常棒。被设计成不规则形状的浴池每个边都是弧形，边沿光润，可以舒服地靠在上面，又没有圆形浴池的僵硬刻板。里面不大不小，正好能让两人在里面舒舒服服地泡着，既不会有距离感，又不会显得逼仄。整个空间被传统风格的竹墙围着，头顶有片瓦遮风挡雨，靠在池边抬头，正好能从二者间的留白里看到外面的天。
“这里好棒！”一骑把自己沉进水里，舒服地叹道。
总士靠在他旁边，也跟着赞叹了一句，“确实。要是能天天这么泡就太幸福了。”
“让alvis把宿舍的淋浴间改造一下吧。”一骑闭着眼喃喃。
总士轻笑出声，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这儿是卫设计的。”
一骑闻言猛地转头看向他，头上顶着的毛巾都被惊掉了，“卫？他这么厉害了吗？！”
“嗯，我也很惊讶。之前只是听说他很努力地在学习漫画，现在看来他学到的不仅是漫画。”
一骑表情复杂，“……以、以前只见过他在教室里看漫画什么的，没想到……发生了什么吗？”
“他也当上了法芙娜驾驶员，不过一年前他和羽佐间翔子因为同化症被变更为三线驾驶员了。”
“……严重吗？”一骑坐直身子追问，一脸担忧。
“不严重，只是预防措施。医疗中心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俩的同化率比别人高，cdc也尽量控制了二人的任务量。变更为三线驾驶员也是在保护他们，这样他俩基本算是退役了。”
一骑“哦”了一声，又靠回了池边，“那就好……还有别人吗？驾驶员。”
“远见真矢、剑司、咲良和卡农都是。”
“真矢也是？！”一骑的声调提高了两个八度。
总士挑起了半边眉毛，“这么惊讶吗？”
“嗯……有点儿，真矢是女生嘛……”一骑喏喏。
“翔子和卡农也是啊。”总士语气变得意味不明起来。
一骑茫然了一下，“也，也是哈。”
总士眯起眼，盯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一骑看了几秒。远处山崖上的白龙忽然抖了下翅膀，把卧在自己身边正在看月亮的豆豆扫下了悬崖。豆豆猝不及防，一头栽进悬崖下的树冠里。一骑也跟着激灵了一下，抬起了头。
总士不动声色地接着道：“卫参加了很多次战斗，表现英勇。后来他发现自己看的漫画是他父亲为了他画的，希望他能鼓起勇气面对festum和外面的世界。他说自己虽然不能驾驶法芙娜了，但生活也不是只有法芙娜，干别的也很有意义。他想像他父亲一样用画漫画的方式将勇气和龙宫岛的精神传承下去。接管浴场也是，不管是精神还是物质上的文化，卫说他都想继承下来，传给下一代。”
一骑听得专注，末尾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好伟大。”
“伟大什么，他第一部作品就被西尾婆婆打回来了。西尾婆婆让他不要成天幻想成为伟人，先脚踏实地把基础打好再说别的。”总士看着一骑瞪大的眼睛，“所以他才开始在alvis的资料库里找漫画看，熟悉分镜和叙事手法。这浴场也是，刚开始他就是打打下手，后来他说自己在漫画里看到私汤这种形式更受年轻人欢迎，和家里商量了很久，又自己设计、找人修，折腾了一年多才有了这里。”
一骑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更觉得不可思议了，从构思到设计，一砖一瓦，一木一梁，都是自己曾经的那个心思简单、开朗爱笑的同学主持完成的。
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吗？找到什么有意义的、自己想做事？
总士看着又沉默了的一骑，这次没有再说什么。
微烫的池水和醇香的酒一样令人沉迷。
总士和一骑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到八点半了。两人后来在私汤的角落里又发现了桑拿间，二人觉得新鲜，又进去蒸了桑拿。虽然只呆了几分钟，但湿热的空气着实不好相与，他们现在脸上都还红彤彤的。
总士压抑着上去给卫一拳的冲动，强行忽略了他在他俩身上上下乱扫的视线，把手伸进了兜里。卫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了他，又往他和一骑怀里各塞了一瓶冰牛奶。“帮我宣传宣传，多拉几个客人。先谢谢了啊！”
盛情难却，总士也没再推辞，拉着还在拼命灌冰牛奶降温的一骑出了门。
“谢谢！”一骑出门前对卫道。
卫顿时笑得更灿烂了，脸上带上了些一骑熟悉的憨厚，“小意思，以后常来啊！”
九月末的天气白天还让人觉得热，晚上却是凉风阵阵了。不过蒸桑拿蒸得热血沸腾的一骑巴不得再凉一点儿，他已经要喷火了。总士除了脸还有点儿红，看起来已经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了。
“要不要再买个冰饮？”总士感受到了一骑的视线。
“不，不用了。”一骑偷看总士被发现，脸上更热了。不过好在脸已经是红的了，遮掩了他的窘迫。
远处传来聒噪的“哇、哇”声，白龙的身影倏然划过夜色，振翅的动作带上了点焦躁。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就追在它后面，颇有一种不死不休的架势。
一骑感觉自己的脸红的可以发光了，什么也掩盖不了了。
总士叹了口气。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再这么下去副司令就要接到扰民的投诉了。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豆豆那撕心裂肺、有退敌之能的嚎叫应声而止。它一个俯冲，朝着总士的方向飞了过来。巨大的羽翼张开的时候远比这条小路宽，豆豆小心的拢起翅膀避免碰到两边的行道树。即便如此，它落下的时候依然掀起了一阵风，总士刚刚吹干、略显蓬松的发尾被风带了起来，在他身后轻轻摆动。
总士翻掌向上。豆豆的喉咙里发出了轻缓的叽叽声，训练有素地俯下身把脑袋送到了总士的掌心上。
目睹了全程的一骑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应该在地缝里。
总士挠了挠豆豆的下巴，豆豆惬意地眯起了眼，但还不忘挺着脖子，免得自己头太沉压到总士。它的羽毛已经是成羽了，但下巴上的毛依然软乎乎的非常好摸。这阵子豆豆的外表又有了些变化。它比回岛第一次见乙姬时颜色更浅了，金棕色的羽毛比史彦的金雕更绚烂。之前头顶上零星的金羽连成了线，变成了双眼上方和头顶中央的三条金线，非常漂亮。这位置和花脸鹌鹑成鸟的三条白色条纹的位置非常接近，算是它和以前的豆豆不多的相似之处之一。
被缠得无处可逃的白龙终于松了口气，回到了悬崖上。它罕见地长吟出声，低沉的龙啸像滚滚而来的海浪，传得很远，总士和一骑都听得清清楚楚的。豆豆显然也听到了白龙的呼唤。它恋恋不舍地用侧颊蹭了蹭总士的手，又看了眼一骑，转身一跃，向白龙的方向飞去。
我应该感谢它看了我一眼吗？一骑默默吐槽。
“走吧，有点儿冷了。”总士招呼道。
alvis的入口已近在眼前。二人从进入alvis到开门进屋，总共花了不到五分钟。这要多亏总士，他知道一条直通宿舍区的近路。不过一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老老实实地走大路。他也不是不想抄近路，只是上次勇敢地尝试后他是被乙姬送回来的，这样尴尬的经历他不想再来一次了。
二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上了床。在一骑的想象中，他觉得自己应该不适应和别人近距离接触，比如共睡一床什么的。不过和总士贴得如此近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骑想他大概是在医疗中心的时候和总士睡惯了，所以适应了。他越想脸上越热，自欺欺人地把对象换成了甲洋和卫，又想象了一下……
“甩什么头？耳朵里进东西了？”总士翻过身，看着一脸惨不忍睹的一骑问。
“没，没有……就胡思乱想了一下。”
总士边把他的被子拽高了点儿边道：“看来恢复得不错，都有精神瞎想了。”
一骑眯起眼睛嘿嘿一笑，嘴张了一下又合上了。
“想说什么就说，憋着连觉都睡不好。”
“……我想去乐园打工。”一骑低声道。
“去吧，挺好的。还能活动活动。”总士说的时候一脸平静，没觉得一骑的想法有什么问题。
“……不会给大家添麻烦吗？驾驶法芙娜更重要，外面有新国联还有festum，我得战斗、得保护好岛。容子阿姨也提过，救世主型只有我能驾驶，还有开发工作什么的。打工的话就会和alvis的工作冲突，会让人分心。而、而且，我觉得我不应该……”一骑说不下去了，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
“不应该享受正常的生活？不应该忘记外面危机重重？只能不停战斗？甚至自己不该活下来？”总士没给他回避自己内心的机会，直截了当道。
一骑抖了下，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没说话。
总士伸手揉乱了一骑的头发，“别逗了。我们是人，又不是战斗机器。即便是为了能更好的战斗，也得找些别的事做让自己放松放松，一直绷着人会疯的。而且世界这么大，危机到处都是，总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死去。这不是你我能掌握的，更不是咱们的错。”
一骑僵了下，很快又不着痕迹地在被子上蹭了蹭脸。总士把一骑的反应看在眼里。他看着一骑露在外面的黑乎乎的头顶，干脆往前挪了挪，把一骑的上半身搂在了自己胸前，让他藏进自己怀里。
“生活不能，也不只有战斗。岛的使命是把珍贵的东西保留、传承下去，我们是这座岛的一部分。我们战斗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东西，但战斗也会毁掉很多东西，甚至它毁掉的有可能远多于被保护下来的。将珍贵的东西保护、传承下去是我们的使命，但不要忘了我们自身的存在也是这些珍贵的东西之一。战斗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它是我们还没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案前的无奈之选。”
总士拍了拍一起裹在被子下的背，“听说岛外人类军的哨兵都得吃一种特别的营养剂，没滋没味的，想想都可怕。浴场是文化的一部分，餐饮更是。所以你想去乐园打工挺好的，我支持。alvis也会支持你的选择。真壁副司令不也在家做陶器。”
一骑在被子里蠕动了一下，总士觉得这是听见了的意思。
“好了！早点儿睡吧！不然又要被远见医生念了。”总士说着背过身去，彻底安静了下来，给一骑留出了整理自己的空间。
屋里落针可闻，只有二人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声如蚊蚋的一声“谢谢”从身后传来。总士的嘴角微微翘起，终于放下心来闭眼睡了。
沟口最近每天都乐呵呵的。无他，他的招牌和帮手终于到位了。不仅如此，他勤勤恳恳的打工人连厨师的工作都已经上手了，沟口觉得自己离当甩手掌柜的日子不远了。
“沟口的心情真不错。”远见医生看着他哼着歌出门的背影忍不住说了句。
沟口刚把工程部给医疗中心的辅助资料拿过来。远见医生看见他的时候还很惊讶，毕竟特殊作战部队和他们两个部门平时的交集并不多。沟口却晃了一下手里的外卖箱说他是来送外卖的，送东西只是顺路。
“心情肯定好。”总士边说边从后面的更衣室里出来，“他新招的人任劳任怨，都快卖身给他了，他能不高兴吗？”
“一骑吗？我也听说了，最近中午去alvis餐厅吃饭的人都少了。”
“嗯。这算是一骑回来后第一次公开露面，大家之前也见不到他，这阵子都跑去看他了。而且一骑还推出了几个新菜式，咖喱什么的，也很受欢迎。店里的活也不用沟口叔管了，听说乐园的业绩还被他拉上去了一大截，沟口叔连外卖业务都拓展出来了，肯定高兴。”
“诶，推出新菜式了吗？那我也去试试吧。”
“对，一骑咖喱。现在乐园的看家菜。我这儿还有优惠券，可以打九折。”总士说着从兜里掏出了张宣传单，放在了远见医生面前。“两人同行再减20。可以考虑找个人一起去。”
远见医生一脸惊讶，“总士也开始打工了吗？帮乐园做宣传什么的。”
“没有，”总士叹了口气，托沟口叔的福，他觉得自己最近叹气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cdc和法芙娜部队那边我都忙不过来了。沟口叔说趁热打铁，印了一大堆宣传单做促销，他给了一骑一大摞让他发。一骑每天在店里忙得团团转，哪有时间发，就让我帮忙。”
远见医生忍俊不禁，“真是辛苦了，编外人员。”
总士摊了摊手，一脸无奈。
桌上的电脑嘀了一声，检查结果跳了出来。远见医生快速浏览了一遍，满意地点头，“就是体重还不达标，不过比之前好多了。也是奇怪，所有指标都正常，唯有体重，一直上不去。一骑的体重早就合格了，你俩最开始差不多。”
总士背过身蹲下换鞋，“过段时间就应该好了。最近一骑回家就研究新菜式，每次都丰盛得像过年一样。照这个吃法过不了多久就该超重了。”
远见医生笑出了声，“可真幸福，我也想去蹭饭了。”
“来啊，副司令一定很欢迎。”
远见医生的视线垂了下来，“嗯……有机会一定。”她说着起身把打印出来的报告单拿给总士，“健康证明。和之前一样，给cdc就行。”她顿了顿又道，“虽然现在看身体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你也早就算半复工了，但一定要量力而行，觉得不舒服了要来医疗中心，定期检查也不能落下。”
总士笑答，“我知道，不用担心。谢谢。”
听了这话远见医生更担心了，但她没表现出来。总士什么都抗着，在有些方面执拗得很。而且很多时候也是任务需要，远见医生也没办法，只能多盯着点儿，尽量不让他勉强自己。
“还有……，”总士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听司令说找到齐格飞系统的继任者了？”
“嗯……算是吧。”远见医生苦笑起来，“其实是医疗中心、工程部和cdc妥协的结果，并不是像你一样的继任者。”看着总士一脸求教的表情，远见医生接着道：“本来想等你正式回来后再说的。搭乘齐格飞系统引起的同化症不比法芙娜的少多少，你的同化症虽然不是最严重的，但也不太乐观。而且你之前身体一直不好，又快到搭乘的极限年龄了，cdc迫切想找一个能接替你的人。”
远见医生叹了口气，“医疗中心一直在筛选，但找不到合适的人。向导们的感知能力强，能更好地与齐格飞系统同步。但向导人数本来就少，精神力能强到同时与多台法芙娜长时间连接的一个都没有，更不要说能像你一样安抚驾驶员的。精神力强哨兵倒是有，但他们上机就要牺牲齐格飞系统的同步率，而且哨兵很难负荷所有驾驶员的精神负担，紧张、恐惧等情绪。”
她顿了顿接着道：“工程部为了减轻法芙娜回传给齐格飞系统的精神负担，把用在一骑带回来的那台机体上的临时限制器改造了下，加在了岛上的法芙娜上。但限制器不光影响精神层面，也影响同化症状的产生。加上这个，齐格飞系统能分担的驾驶员的同化症状会减少，驾驶员被同化的风险也变大了。齐格飞系统本来是为了降低同化风险，保护驾驶员才从法芙娜里分离出来的，这么做其实和初衷相悖。但没办法，不加限制器齐格飞系统基本只能启动，根本没法统御战斗。”
远见医生从电脑里调出了一份档案：“而且继任者还要有指挥作战的能力，得能通过cdc的测试……”她看着屏幕上的少年不由自主地喟叹，“……人类的能力终究有限……”
最后一句让总士愣了一下。
人类……所以他是什么？
他低下头，掩住了眼中升起的复杂情绪。
“镝木彗，目前唯一勉强能平衡这几项的人。”远见医生接着道，没注意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标准像里的金发少年表情放松、笑容和煦，和即将到来的战斗格格不入。
“植入基因的festum因子表达正常，他的抗同化率是所有备选者中的佼佼者。思维、判断等能力更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他虽然是哨兵，但难得地有很强的情绪感知能力，能承受较大的精神负担。而且……”远见医生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才把自己的话接上，“强化剂2号也通过验收了，cdc已经批准将其正式投入使用。这种药可以提升哨兵对精神干扰的耐受性，提高他们的抗压能力……有了这个镝木彗就能战斗了……”说着远见医生像不堪重负一样，背脊慢慢弯了下去。
只是这么看着，总士都能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沉重感。“快速高效地战斗才能让所有人活下去。鱼和熊掌无法兼得，龙宫岛能走到现在远见医生功不可没。”总士说道，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要不要去喝点儿什么，然后顺便吃午饭？一骑新调制了一种饮料——蜜瓜苏打，味道不错。”
“诶……谢谢。”远见医生感激地朝他一笑，又拿起了份资料，“我还有点儿没看完，还是一会儿再过去吧。”说着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
总士摆摆手，“没事，您先忙。我不打扰了。”
咔嚓一声，屋里只剩下远见医生一个人。她举着材料呆呆地坐了几秒，才把手里的材料扔回桌上，将脸埋在了掌心里。
艾贝利希机关开发的人工子宫技术最初是为了解决因festum入侵导致的生育力降低问题。研究人员将festum因子植入受精卵以抵抗其对人类基因的污染，并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对抗festum的同化和读心能力。作为该技术的副产品，接受了基因改造的孩子们获得了与法芙娜内festum的核同步的能力，也因此，他们被推向了战场。为提高生存率进行的改造最终成了他们的催命符。而各种所谓“提升能力”的药不过是在透支他们的生命，让他们离死神更近罢了。
作为这一系列技术的开发者，远见千鹤觉得这世界既荒诞又讽刺。她自以为在救人，其实是在杀人。孩子们没有选择战斗的路，是她在他们尚且无知无觉、无法抵抗的时候替他们选择了命运、选择了人生。
千鹤关上了电脑和灯，装出办公室没人的样子，疲惫不堪地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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