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太阴之华
暮色降临，丛林阴翳有山风过境，天际火红的天幕比白天淡去些许，但在无边玄色之下却越发灼眼。
姬棠伸手扶住城楼上破败的墙壁，幽幽开口，“朝山君可知道，这次天火的由来？”
子奚沉沉吸了口气，目光依旧落在城下星星落落的行人身上，语气一如他的神情一样沉重，“火神祝融亲自降下的刑罚，足以震慑众生，但奚曾略有耳闻，传说，当年天下初定之时，圣君曾游历天下，以列国山川做局，设下了一个百世不衰的大封印，而雍地，便是那大封印的死门……”
“末世，大封印便会衰败，而雍地……由死门变死地只是开始……”
姬棠落在城墙上的手微微收拢，略微垂下眼眸，长长密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这个传说，我也听过……”
不仅如此，她还知道，当大封印衰败之后，作为世代掌握王朝重器——不死兵马的虞国，将由生门变死门，而……
“对了，”子奚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锁定在姬棠身上，神色不明，“听说雍地之前，曾有虞国的不死兵马出现，不知王姬可知晓此事？”
姬棠看了他一眼，只得点点头，“这个我自然知晓，”
折损了五百兵马，她又怎么会不知呢？
顿了一下，她脑中飞速运转，面不改色地撒了一个谎，“雍地这两年一直都不太平，我曾借给明侯五百兵马，可惜，终究是抵不过祝融的天火……”
子奚捏着袖子没有说话。
这时，一位子奚的幕僚自城下跑上来，拱手对两人见礼后，气喘吁吁地说，“主君、王姬，城中百姓，很多都染上了火毒，此毒由天神祝融所出，凡间药石难以，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姬棠与子奚对视一眼，有些震惊，“火毒？”
“是的，”那人拱手道，“那些在大火中活下来的，大部分都有此症，曾躲避在地下城的还好，可是没有躲在里面的，如今都被火毒所扰啊……”
姬棠抬头看了一眼漫天星斗，今夜月朗星稀，月色大好，若不是惯于观察星辰的人，很难瞧出靠近明月身旁的星辰。
子奚沉默了一瞬，然后抬脚往楼下走去，边走边说，“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发这种症状？”
“可能是这毒症一直都有，现在才发出来吧……”
姬棠皱眉，跟在子奚身后快步下了楼。
来到城中救治伤病的大医馆，此时那里正躺满了病患。
这些病患露在外面的皮肤通红，隐隐有灼烧模样，有的不堪痛苦在木板上辗转打滚，有的强忍疼痛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仿佛多动一下都会分出他对抗火毒的力气。
姬棠走进去，迎面就扑来一阵热浪，她被逼得后退了半步。
子奚看着这样一幕惨状，立即着人去搬运冷水过来。
“这里的温度太高了，告诉城中所有健康男丁，马上将城中冷水运一些过来……”
姬棠环视一周，看见了之前那对母女，那女孩儿面带灰色，唇色惨白，双颊边却泛着类似被灼伤的红色，她走过去，蹲在了她身边。
那泪眼婆娑的妇人看了她一眼，又抱着孩子痛苦起来。
姬棠伸出手，握住女孩儿的手腕，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股寒气从姬棠身上流窜出来，汇聚到她的右臂上，慢慢涌到小女孩儿身上。
原本双目紧闭的女童动了一下眼皮，继而缓缓睁开了眼睛，“娘、娘亲……”
妇人大喜，抱着女儿又哭又笑，“小施，好了没有？你可算醒了，吓死为娘了……”
姬棠慢慢站起来，对上子奚看过来的眼，忽然快步朝着门边走去，然后在月华之下，悄然站定。
她双手一抬一落间，章法极为有序，脚下翩翩然踏出一个阵法，最后双手结印，嘴里念道，“极阴摄业火，星君悲悯兮怜世人……”
话音一落，天边明月银色更甚，姬棠容颜清绝似雪，唇上最后的一抹血色散去，就见田野山林间悄然升起了一阵雾气。
那雾气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最终，连城中地面上，也结起了一层没过膝盖的寒雾。
雾气森冷凛冽，源源不绝，若说祝融之火至刚至烈，那么太阴之华便极阴极寒。
医馆内原本灼热的热气被寒雾冲淡，原本遍地的哀嚎换成了一阵阵惊呼与叹息。
姬棠缓缓睁开眼，脸色一变，身体骤然往后退了一步，子奚速度极快地伸出左手一挡，堪堪稳住她。
姬棠定住身形，抬眸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了句谢，她说话间，嘴里齿间都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气。
子奚见状皱了下眉，而后摇了摇头，退开两步，淡声道，“王姬不必多礼……”
“王姬……”原本在一旁见势不对，命人赶紧去拿来御寒的披风的公孙弘此刻俊美的脸上十分严肃，“主君，这里太冷了，两位还是去楼上吧……”说完将一件玄色披风递给子奚，而后走过去，站在姬棠跟前，将手里那件月色披风双手递过去。
这种情况姬棠早已习惯，这种御寒的东西其实于她半分作用也没有，于是她摇了摇头，摆手道，“公孙先生费心了，不过我不需要的，朝山君，你们并没有被天火伤过，还是去高处避避吧……我累了，就先失陪了……”
说完，她对着两人行了个虚礼，然后转身离开。
子奚与公孙弘上了高楼后，命人温了两壶热酒，屏退左右，对坐畅饮起来。
时圆月当空，月华如练，山林尽染寒霜，天际流云瑰丽。
公孙弘伸手给子奚斟满一杯热酒，开口道，“主君明日便启程回王都，这里交给他们，真的可以放心吗？”
“放不放心，都不在本君的职责之内，如今这里百废俱兴，凭着明氏多年呕心沥血积攒下来以待重建的物资，新上任的官员只要安心奉行无为之治，雍地不消十年便可重振旗鼓……”
子奚端着酒杯浅浅饮了一口，神态四平八稳，淡淡道。
“……”公孙弘闻言眉毛一挑，饮酒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才慢慢将热酒送进喉中。
“主君，”公孙弘瞥着远处山间的夜色，深不见彼岸的林海，幽幽道，“这次陛下选择在您不在王都之际，命太史与洛河王姬等一干贵重，择选太保的新人选，您说，普天之下，还有那样一个人，可以握得住天下兵马吗？”
在他看来，明植死后，天下如今怕是无人可以坐得住太保这个位置了，实际上，即便明植还活着，除非他与朝山君一样，用事实证明，他是个名副其实的不世出的天才，否则，即便不死在天灾里，也终究会淹没在权力倾轧的人祸之中。
而如今，三公之位，想要一厢情愿地凑全，怕也只是摆设而已。
子奚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他自然知晓这个小天子对于他的依赖与忌惮，喜爱与恐惧，特别是在明植骤然横死之后，那位高坐天阙的幼帝姬符，怕是会更加夜不能寐、坐立难安了。
作为帝王，姬符的能力实在是太过平庸，王朝众臣诸司竭力缔造的平衡之局，让运筹帷幄的子奚与威冠天下的明植坐三公之中的太师与太保相互制衡，被一场非人力所能左右的天火彻底打破。
也实属是姬符命不大好。
若是没有一个可以镇住那些悍兵骄将的统帅，那么为了天下局势稳固，将军政大权全部交于朝山君一人之手，就是这少年天子眼下最为轻松的一条选择。
当然，若是这样，那他从此便需要日夜祈祷，祈祷自己的这位辅弼太师，清心寡欲，永无二心。
无怪乎如今朝野民间，又有人开始拿他出生时的天象大做文章。
他是天生的紫微命格，生来便不会臣服于任何人。
半晌，他举目看着浩瀚星斗，忍不住一声长叹，“公孙你说，难道这天下之间，君臣相互敬爱，已成奢望了么？”
公孙弘没有答话。
晚风过境，吹不散这漫天寂寥。
“主君你说，昭王姬这次去王都，是为了什么？”倏然，公孙弘思量片刻，低声道。
子奚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呵，本君还以为，公孙你会装傻……”
公孙弘眼里闪过一丝尴尬，快速扫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子奚，而后连忙正了正神色，放下酒杯，拱手严肃道，“虽然……不论怎么说，我都是主君的幕僚，为主君谋划才是我的职责，公孙弘不敢忘……”
子奚哈哈大笑起来，抬手安慰他道，“公孙不必如此，本君自然是信任你的，只是……”他笑意减了两分，继续道，“若不出我所料，这位王姬此次去王都，太保之位的何去何从，亦是原因之一……”
公孙弘点点头，“在下也深以为然……”
虞国昭王姬姬棠，掌管着国之重器——十万不死兵马，除了统帅帝国军马的三公之一太保，无人可以在军事上与其抗衡，此时正是多事之秋，他不信她往王都会是去找洛河王姬叙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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