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无言
“淮水有丽人，容色赛双姬”
“听说息国出了位美人，容貌冠绝天下，号称世间至美……”
“哦？难道比姬氏双姝还要美丽？”
“息人是这样说的，而且凡是看到过她的人，无不赞叹此女子的美丽……”
姬棠坐在马车里，马车缓驰在小道上，两边田地里的农夫一人撑着一把锄头，在太阳底下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
树荫下，一些农妇将竹篮里的茶饭一一拿出来，摆放好后，起身吆喝着自己家的那位赶紧过来吃饭。
姬棠伸出右手，用食指挑起车帘的一角，入目是满眼丰收的金黄，田野道边，堆着一把一把的农具，有些农民正在田野里隔着稻谷，有些弯着腰，用锄头在地里鼓捣着，也有像刚才那些一样，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闲聊，田间阡陌，有几个孩童追逐着虫鸟，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跑呀跑呀，一下子撞到姬棠的马车上，“呀”的一声跌坐在地上，倒是没哭，揉了揉被撞懵的额头，抿着嘴抬头就对上姬棠看过来的眼。
“哇，好漂亮的姐姐呀！”
小孩儿原本还略带湿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惊喜地瞪着姬棠，煞是可爱！
姬棠被这一幕给逗笑了，朝着他勾了勾手指，“小孩儿，你过来……”
小孩儿一溜地爬起来，趴在姬棠车边，仰着脑袋看着姬棠，稚嫩的小脸肉嘟嘟的，一双眼睛澄澈天真，巴巴地印着姬棠的模样。
姬棠伸过手去摸了摸那软软的冲天髻，然后细声问他，“摔疼了没有？”
小孩儿一排白白的米牙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忽然目光下移，歪着头盯着某处一动不动。
姬棠颈项间的紫珠在日光下发出盈盈光泽，镂空的银饰精致华美，如一轮嵌在天边的紫月。
她伸手摘下腰间的一颗白玉珠子，隔着车窗递给他，“喏，这个给你，就当是姐姐的赔礼！”
小孩儿依旧咬着唇看她，并没有动手去接。
“嗯？”她催了一下。
“姐姐，”小孩儿伸手捧过那颗白珠，转身跑了两步，然后回头，瞅着她说，“你的那颗紫色的珠珠真好看！”说完便跑远了。
马车继续缓缓前行，公孙弘驾着一匹骏马走过，“王姬，发生何事了？”
姬棠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无事！”
说完放下了车帘，公孙弘望了一眼跑远的孩童，再次走到了队伍的前方。
等队伍走远，和小伙伴们躲在稻间的小孩儿收回目光，晃着脑袋对他的同伴们说，“那个坐在车里的姐姐长得真好看，你看，她还送给了我一颗珠子呢……”
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儿两眼放光，捧着脸颊无限期待，“哇，这个是不是可以换好多好多的糖呀……”
“笨蛋！你就知道吃！”小孩儿猛地一把将手收回去，拽着拳头瞪她。
“小气鬼！”
“才不是小气鬼！”
“就是小气鬼！小气鬼小气鬼！”
“啊！”被惹毛的小男孩儿大叫一声，将手里的珠子往兜兜里一赛，就冲上去揍比他还要大上两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嗷”地一声惨叫，也不甘示弱地与他扭打起来。
七八个孩子，剩下的围成一个圈儿，笑嘻嘻地拍着巴掌看戏助威。
到底是要打上两岁，很快小姑娘就压住小男孩儿，坐在他背上狠狠地又揍又掐甚是凶残。
小男孩儿瞪着腿，手脚并用地又抓又踢，嘴里不住地叫着骂着。
“死泼妇！将来没人敢娶你！”
“哇，好毒呀！臭小子你骂谁？”
“谁打我我骂谁！”
“死小子，我看你的嘴巴也欠揍！”小女孩儿目露凶光，忽然伸手扯过小男孩儿头顶上那一撮冲天小辫，只听见嗷地一声，男孩儿就被他扯得控制不住地仰着头，对上头顶恶狠狠的目光，男孩儿眼里闪过一丝恐惧。
“看我……啊！”狠话还没有说完，女孩儿身体一闪，猛地往下一沉，原来男孩儿瞅准时机，双手往上一捞，一手扯住了女孩儿一只辫子。
两个小童就这样，以一个滑稽搞笑的姿势对峙着，谁也不让谁。
“哇，你快点放开我的头发！”
“不放！你下去，不然我就扯掉你的辫子，让你做秃子，以后没人会娶你！”
“呜呜呜……”小女孩儿一边嚎一边扯着屁股下面男童的辫子不放手，“我不要嫁不出去……呜呜……”
就在这时，有人分开围观看戏的小童们，缓缓走过来，一只手捡起从小男孩儿兜里掉出来的白色玉珠，一身布衣的少年沉默地看着这群无法无天的小孩子。
场面霎时静了一片，看戏的小孩儿哄地一下散开，只余下那两个还在各不相让。
小男孩儿可怜巴巴地抬头，“哥、哥哥……”
少年头顶颈间，用一块浅褐色破布裹着，只露出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彻底露在外边的右眼，此时正淡淡地看着他，也不答话，只是轻轻伸出一根手指了指他身后一脸委屈的小女孩儿。
小男孩儿包着一泡泪，沉默了一瞬，无比憋屈地松开手，随即一脸栽进土里，捂着脑袋生闷气。
等小女孩儿跑远，少年低头看着还趴在地上的小孩儿，见他屁股撅的老高，浑身上下都在散发出一种“不理你、就不理你”的气息，无奈地叹了口气，蹲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小白，真的不起来吗？”
这少年身材修长挺拔，如修竹青松，看着有力而不显粗钝，观其只露出冰山一角的容貌，当是会有一副极好极好的嗓音与之相配才是，但是眼下出来的，却是一副沙哑不稳的嗓音。
实在是一种极不相配的遗憾。
地上沉迷吃土的小孩儿一动不动，一只拇指大的蚂蚱咻的一声跳到他的冲天辫上，摇摇晃晃地抖了又抖，而后又蹬着腿跳远了。
少年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而后缓缓站起来，又低低说了一句，“再不起来，我就走喽？哦，这个珠子我也带走了……”
“不行！”男孩儿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灰扑扑的，鼻尖站着一小撮新鲜的泥土，既滑稽又可爱，“这珠子是一个姐姐给我的！还给我！”
少年闲闲的看他，“你起来……”
小男孩儿噘着嘴瞪他。
少年俊眉星目，见状右边眉微微一挑，似乎是在赞美这小子的倔强，然后又叹了口气，忽然伸出手将珠子塞到小孩儿怀里，下一刻就冷不丁地将他背后的衣服一抓，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将小孩儿提溜起来了。
小孩儿嗷嗷直叫，手脚并用拼命地挣扎起来，远远看去，像一只脱了水的小乌龟。
少年丝毫不受影响，一只手稳稳地提着调皮捣蛋的小孩儿，另外一只手闲闲折过旁边一杆金黄的麦穗，随意地叼在嘴里。
小孩儿抬头看着少年，日光之下，是少年好看的下颚，脑后的马尾不高不低地束着，破布间散落的碎发随风飞舞，像是山间一缕最为沉默的风。
小孩儿忽然想起爹娘捡到哥哥时的场景，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受了那样重的伤还可以活过来的。
他家并不富裕，听爹娘说，这些年征收的赋税年年加重，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家，交了税收之后除了刚刚养活自己，是没有多余的钱粮去救治一个来路不明、生死也不明的陌生人的。
在他们都以为这少年要咽气的时候，他娘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微仰着头、静静地望着那轮圣洁、亘古不变的月亮，露出只有在没日没夜、似乎永不停歇的劳作之后，偶尔间醒悟过来的自悲神色，那是属于他们的，不愿去面对也不敢去面对的深切的绝望与悲哀。
那晚月朗星稀，霜寒露重，岂料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流之后，他竟然就奇迹般地捡回来一条命。
然而满身的热毒退散后，这个他见过的、曾漂亮得不似真人的哥哥，脸上留下了一道大块的红色疤痕。
爹娘请来的赤脚大夫说，他这是余毒未清理干净，发在面上了，而他因热毒严重入侵肺腑，一副嗓音也彻底坏掉了。
他那时看着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小哥哥，心想，他一定很难过的吧……
看着看着，小孩儿忽然停下闹腾的动作，从怀里掏出那颗白色的玉珠，怼在眼前瞅了又瞅，悠悠道，“哥哥，我今天看见一个可漂亮的姐姐了……”
“嗯……”少年抬眼看着一望无际的稻田，跨上两块稻田之间的阡陌小路，慢慢地走着。
这小路原本就只有一人宽，两边是没过少年膝盖的稻海，因此他上了小路后，被提在手里的孩子就只能在穗子中游走。
小孩儿用手捂着脸，又开始扭动着，“哥哥好痒呀，你快点放我下来！”
少年顿住脚步，正要将他丢在身后，岂料小孩儿动作麻利地抱住他的大腿，“不行不行，我要走在前面！”
少年便抬手将他轻轻地丢在他面前。
小孩儿一落地就像只小狗似地撒欢跑远了，在前面东扯扯、西揪揪，最后聚了一把稻穗，以此为剑，在两边稻谷间大杀四方。
身后，少年双手敛在腰后，就这样好整似暇地看着他。
“哥哥！”小孩儿在前边远远地喊道，“你的那颗紫色的珠子，是一对儿吗？”
少年没搭理他。
小孩儿又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得更远了，他稚嫩又好奇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看到的那个姐姐，也有个和哥哥一样的紫色的珠子，可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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