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的道
玄一一夜未睡，在院中为昨日释放出来的阴灵诵经，雪狐族倒是只伤未亡。他知道，这都是图南的意思。
早上图南出来运动的时候没去打扰，结束后便和衔蝶径直去了白易宸的房间。推开门进去，这才看到白易宸面朝地，趴在床下。
图南还以为是昨晚的动静太大波及了他，笑着说：“衔蝶你看，这家伙自称是奉天馆大弟子，结果有事的时候最擅长的却是昏迷。”
衔蝶还未答话，就听见地上的人说：“扶我起来。”
两人惊讶，赶忙扶起来：“你终于醒了啊。”
“昨夜我就醒了，只是周身动弹不得，这才不慎掉了下来。”白易宸语气微弱的解释。
衔蝶连忙跑去给白易宸端吃食，还顺便告诉其他人这个好消息。
图南在房间里看着白易宸：“还好你醒了，不然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白易宸看她一眼：“麻烦帮我叫一下玄一或者司羽，我需要洗漱。”
图南回他：“呦，你居然对我说‘麻烦’，该不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不过你也别着急洗漱了，先吃点饭，再吃点药，稍微恢复下再去洗漱，不然我怕你又要昏迷。”
白易宸没吭声，显然不赞同。
图南经过昨天的事情，心情大好，也没计较：“对了，你做的什么梦，怎么这么久才醒，是个美梦吗？”
图南并不知道，两人当时心手相连，就是连血都混在了一起。所以两人的梦也一定是同一个。
她看着白易宸，白易宸却是连头都没抬：“不知道。”
图南想起自己刚从梦中醒来时迷茫的感受，没再多问。
两人相对无言，衔蝶很快端着吃的和大家一起进来了，羽涅也在。
想起这附近就有沙棠花，于是图南起身出了房间。她想去摘些沙棠果，等取到灭蒙鸟之心后，回去的路上大家可以吃下。
沙棠花结的果实为沙棠果，沙棠果食之可以防止溺水，哪怕是无望海水。
图南前脚踏出门，白易宸的眼神就跟了上去，那目光晦暗不明，甚至还带着一丝挣扎。
傍晚的时候，图南回来了，抱着一大把结了果的沙棠花。
衔蝶和司羽帮图南摘果子，几人坐在院子里说说笑笑的，很是热闹。
剩下这几天的日子过的很快，大家都安心的修养，图南和白易宸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恢复了过来。司羽经常和羽涅混在一起，羽涅也会经常带一些修罗族人来竹屋和大家聊天，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图南有时都不自觉地会想，要是大家都一直不变的生活在这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世间又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人或事，一切都有变数。
转眼间到了要出发的前夜，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将东西收拾好，准备前往大运山的最东边。这晚修罗族人全部都来了竹屋，大家围着火堆畅所欲言，好不热闹。
“图南你看，在海外交朋友就是这么简单，咱们最近的日子过的多有滋有味啊。我都不舍得走了。”衔蝶靠在图南肩上，手里还抱着一小碗酒。
火光照在图南脸上，她含着笑道：“海外是挺自在的，不如这次取到灭蒙鸟之心后，你就留在海外吧，开明兽在哪个岛呢，我们送你回去，这样对你的修炼也有益一些。”
衔蝶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我答应了玄一师傅要陪着你，就会一直陪着你！你别看我们开明兽战斗力不太强，可是我们是最重诺的。”衔蝶神色难得认真：“况且你和我的命格连在一起，你这般强大，我也不会弱到哪里去的，我就是现在还小。你别嫌弃我，我迟早可以保护你的！！图南我最喜欢你了，你不能不要我。”
说着衔蝶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图南最见不得身边人委屈，赶紧说：“我没有要赶走你，只是你当知道我的夙愿，重生九世我素来寻求一个解脱之法”
抬手擦了擦衔蝶眼角的泪，图南没再继续说下去。玄一，衔蝶和爷爷都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她都明白。只是别人的想法始终无法动摇自己，前八世，她世世不得善终，早就磨光了她对活着的希望，她现在活着只是为了身边人活着而已，并不是为了自己。
可能是伪装的太好，身边的人都快要忘她是冤灵宿体，本性就是极端嗜血无情的。世间万物，她根本就感受不到十之一二，她所展现出来的人性，也不过是她完美的伪装而已。
白易宸和玄一坐在离众人最远的地方，远离火光，两人被夜色包围。
“道长可是有心事？”玄一坐在一旁，耐心等着白易宸回答。
白易宸看着图南的背影，陷入了回忆。
在梦境中，他就是清安。
清安本名青崆，是奉天馆的二弟子，也就是白易宸的师傅。
起初白易宸在梦中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他只当自己就是青崆的眼睛。他看着青崆从几百个第一批出海的人中成功进入大运山，又在大运山遇到了幽兰，爱上了幽兰。后来中了杜若的毒，这毒本来无药可解，但他却硬生生的忍受了剔骨之痛，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意志战胜了这个毒，并且丝毫没有丢失记忆。
回到馆里后，身体恢复的差不多，青崆便去找师尊，他想告诉师尊关于幽兰的事情，师尊向来对他们兄弟五个最是疼爱，只要禀明实情，以幽兰的性子师尊定是能够接受，届时他再回到大运山将幽兰接来，好好向她解释一下不辞而别的原因。
他没有想到，向来温和有礼的师尊竟然为此大发雷霆，丝毫不肯退让。
青崆被罚跪在师尊的门口，耳边还不断响起师尊的话。
“雪狐族最擅长蛊惑人心，百年前就有人曾被她们蛊惑，最后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她绝对不能进我们奉天馆的门！”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任何族类，只要其心不古，都属于奸佞妖邪，绝对不能与之交往，必须要置之死地！”
“但是师尊，幽兰她不是那样的人……”
“放肆！她现在不是，你能保证她永远不变吗？居心叵测之人，绝不可以给她第二次机会，为师教导你这么多年，你如何还能存下这般柔软的心思。不过是区区一个雪狐，就让你对为师这般忤逆，我看你是被迷了心智！”
青崆跪在门口，奉师几人过来安慰：“师弟你怎么好好的非要在这事上冲撞师尊，你不知道他老人家最是痛恨妖邪，从小对我们的教导就是要斩妖除魔，匡扶人间正义，要替天行道，拯救苍生。”
“我知道，但幽兰她不是妖邪……”
“哎，没有用的，师尊他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与他理解的道背道而驰者，皆是妖邪……”
青崆这事，只有他们五兄弟和师尊知道。
师尊的背景无人得知，只知他道法高深，堪比天人。
当晚，师尊便将五兄弟关于这段的记忆全部抹去，甚至连关于海外的记忆都抹的一干二净。
但是青崆的记忆被抹去，而白易宸的却还在。直到这时，白易宸才明白过来，自己并不是青崆，而是与他共用一个身体。
后来，他看到幽兰一身狼狈的来找青崆，而青崆一脸嫌恶的拿剑指着幽兰，告诉她人妖殊途，称她还未作恶，他不杀她。
再后来，师尊失踪，只留下一张字条让奉师继承馆长之位，其他四人各司其职，保护着这宛萼山的一方水土。
而青崆作为这一辈里功法最高的师叔，更是有责任守护宛萼山一带的安宁，不过短短十年，他便将宛萼山附近的其他族类斩杀殆尽，甚至连偏远的无望海边都被他清理的一干二净。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这是他维护安宁的道。
到了第十五年，他发现了一个老者，老者功法让人看不出来门道，但是分明不是人类。这人总是鬼鬼祟祟的出现在宛萼山，不知道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一连跟了几天，他都没找到对方的弱点，于是他选择正面出击。
没想到对方却像是认识他：“你小子怎么出了趟海回来变成这般不讲道理了，无辜杀害了那么多性命，怎么，看你的样子现在还想对付我？”
青崆莫名道：“奸佞妖邪休想迷惑人心，说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老者笑了：“我在此地等我孙女，怎么，看样子你失忆了？”
老者都不是人类，那孙女肯定也不是人类，青崆愤恨，总是对老者穷追不舍。
其实这十几年来，他都是如此。
他的心中只剩下铲除妖邪四个字，可是六界之大，又岂是他一个人就能颠覆的。但是除了这件事，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他从未和别人说，每每深夜时分，他总是难以入睡，内心焦灼不安，总是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忘记了什么，又或者是辜负了什么。
但是没有人能够解答他的疑惑，就连他自己也不行。
他一路斩妖除魔，惩恶扬善，就连捡来的白易宸，他也是这般教育的。
他坚信这就是他的道，矢志不渝。
这般纠缠了老者几个月，老者却说他要走了，他的孙女去了海外，他要去海边等她回来。临行前，老者送了他一瓶药，说此药是魔族最宝贵的丹药，十年也才不过炼出几颗，吃下去可以洗去凡髓，脱胎仙骨，甚至连丢失的记忆也能寻回。
青崆自然不会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宛萼山周围的族类已经被青崆绞杀殆尽，按理来说是好事，可是他的心却突然迷茫起来，连带着人都萎靡了许多。
奉师几人认为他这么多年下来，一心只有除魔卫道，已经有些精疲力尽，便让他出去散散心，犹豫一晚之后，青崆就上路了。
青崆法力高强，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危险，他甚至还顺手救了一个人。
那人其实是一直白鼠精，青崆遇到他的时候，他正被几个农户家的小孩围在一起欺负，他本不愿多管闲事，可是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将欺负他的人赶走了。
白鼠精一看他是位道长，更是吓得抱头求饶：“我只是一只白鼠精，不伤人也不打架，只是我打不过山里的野鸡，才会来村里偷家养的鸡吃，我连法术也不会，求求道长不要杀我。”
莫名的，青崆就放下了手中的剑，他的心猛烈的一颤，老者曾说过的话浮现出来。
“……这颗丹药可以洗去凡髓，脱胎仙骨，甚至连丢失的记忆也能寻回……”
丢失的记忆。
青崆很烦躁，这不是一个修道之人该有的感受，他应当心如止水才对。
可是他也很清楚，自己摆脱不掉这份烦躁，要说前十几年他是在强行告诉自己，该如何做事，那么现在，他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他好像已经离他的道越来越远了。
无法控制它，那就面对它。
在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青崆坐在湖边，终还是选择将丹药吃了下去。
几乎同一时间，关于海外的记忆就像巨浪一般席卷了他的心湖。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别害怕，赶紧起来吧，地上多凉啊。”
“她不是战利品，你们也不能伤害她。”
“她是我未来的娘子。”
“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青崆脸色惨白，呕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那一刻，白易宸听到了青崆心碎的声音。
白易宸以为青崆会疯魔，会想要报复，会不顾一切的回到大运山去找他的幽兰。
可是青崆没有，第二天醒来，他甚至十分冷静的在湖边整理了自己的仪容，还给自己嘴角挂上了一个完美的微笑，只是眼神空洞，仿佛已经没了灵魂。
白易宸知道青崆此刻什么都没有想，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
不远处一只狐狸跑了过去。青崆突然像是疯了一般，跑进村落的集市。
只要是女儿家相关的东西，他全部买了下来，甚至还花重金买了一把毫无疑义的扇子，只因扇子上绣的狐狸有一点神似幽兰。
背着一大包东西，青崆御剑飞向无望海边，他要去大运山，给他的姑娘认错，只要幽兰愿意原谅他，他什么都可以做。
到了海边，他抓了一条氐人鱼，要求带他去大运山。此时正是冬季，临近人类的海边没有冻住，可是大运山附近的水面却是冻住了，氐人鱼不愿意给自己招麻烦，就让他等到春天。
青崆等不了，便没有顾忌的将自己和幽兰的事情告诉了氐人鱼。
没想到氐人鱼却说：“你说的小狐狸我认识，我看她可怜，送她回去的时候她还有身孕，只是面容惨淡，没什么精气神。不久就听灭蒙鸟们说，她死了，最后陈尸在无望海底……”
氐人鱼一生漫长，青崆不知道它说的不久是几年还是几十年，他只知道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姑娘了。
他不敢想象他的姑娘是如何鼓起勇气一个人跑来了人间，又是如何心如刀绞的离开了这里。他甚至不敢去想幽兰在死前有没有那么一刻是想起他的，想起他这个不守承诺，又自私无情的人。那个曾经说绝对不会伤害她，却带给她最大痛苦的人。
最后的最后，青崆在无望海边自散了一身的功法。
他已经无法再继续修道了，他的道被他自己亲手毁了。
青崆其人突然在这世间消失了。
没过多久，无望海边又开始逐渐来了一些其他族类。青崆看人向来很准，挑了个心性狭隘的异族，开始主动挑衅，失去了功法的他连对方一招都接不住。
就这样，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无望海边，将买给幽兰的东西缠在身上，又绑上早已准备好的石头，自己沉了海。
“我曾经最痛恨异族妖邪，如今我死在异族手里。”
这就是青崆的一生，可悲可笑。
直到死他都不知道海外岛屿数不胜数，他能够去到大运山，不过是万分之一的几率。
而就这万分之一的几率，就让他将自己的心永远留在了那里。
青崆死后，白易宸就醒了，他躺在床上听到外面的对话，知道了图南就是梦里的幽兰，也知道了图南并非人类，甚至还可以掌控阴灵。
梦里的一切都结束了，可是现实中的一切又好像才刚刚开始。
白易宸回头看向玄一，目光迷茫的问：“这漫长的一生，你可曾有过片刻的迷茫？”
玄一缓缓答：“道长需要放下一切，无为而无不为，破除一切幻象，最终获得解脱，才能与本源和一。”
白易宸点了点头，修佛修道，有很多相通之处，他其实心中明白，只是暂时困惑而已。
“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出发去找灭蒙鸟。”白易宸道。
玄一点头，起身回到图南身边。
夜色渐深，白易宸睁着眼，耐心等着晨光。
或许等光照进来，他就能找到自己的方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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