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府
一群人到夏府时，日头正移至头顶。
夏府建于新昌坊，占地面积极广，呈合抱之势。房屋开阔严整，气势恢宏。门上是别出心裁的花鸟样式，雕刻的栩栩如生。
管家领着一干人从东南角的侧门进去，里面是开阔的前院，院里零零散散地放置着几块还未雕刻成型的石头，几株衰败的花草被搁置在院角。
夏府刚刚搬迁至此，府内的装饰还未竣工，一眼望去，四周皆是乱糟糟的，竟不像个大家族。
一群人跟着管家穿过曲折宛转的回廊，过了第二重门，到了主院。
这时，夏府里的光景才完全映入众人眼帘。
府里的院落迭迭重重，飞檐相交，高楼亭台相辉映。院内引水为池，池中有岛，以桥为道，置琴亭书阁。池内有莲叶点缀，叠石植荷，以水竹为屏，环伺其四周。
园中有奇山异石，草木郁郁葱葱，藤蔓攀墙附檐。院落排列的整齐有序，每一处砖、每一块瓦都放置的恰到好处，没有一分毫的差错。
三檐四簇，檐脊有神兽排列映衬，至檐角处做飞升之势。檐廊衬着屋檐，与回廊交接相连，复道曲折，更有回廊行空而建，通向各楼阁亭台。所有的走廊、小路像蜘蛛网一样整齐的延伸到各个院落。
院里种着四季的绿植，夹杂着奇葩瑞草，清新的、妖艳的、娇小的，随地而生。
元明跟在最后面，一直默不作声。
同来的人要么惊叹、要不唏嘘不已，只有他一人一直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自己的事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管家将他们带至一处偏院，不知从那儿来了个下人，手里拿着一个小册子和一支笔，恭恭敬敬的站在管家身边。只见管家在他耳边说了写什么，那人连忙点头答应了，那人又低声向管家询问了几句，就恭顺的送管家走了。
夏府这么大的家族，又刚刚迁至此处，管家自是没有精力来料理这些琐事，让管家把这些人挑回来已经是百忙之中抽出的一小会儿空隙了。
那人整了整衣襟，在众人面前站定。所有人早已排成了三列，元明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只见那人打开小册子，走到早上那个大汉面前：问道：“叫什么！”
“田大壮”，那汉子声音还是那样粗犷，让人听得心里像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擦一样。
那人认真的在小册子上把他的名字记录下来，“家住何处？”
“爹娘都死了，没有家！”，那汉子说的不痛不痒，似乎这只是一件小事，就像喝了口凉水一样，寡淡无味。
那人停了笔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低下头把他说的话详尽的写下来。
太阳稍稍偏移了一点，人脚下的影子缓慢地在地上画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开始往另一方拉长。
春天的太阳像一掌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大地万物。
那人细心地一个一个地盘问着，尽可能详细的记录在册。这是夏府的规矩，每个入夏府的人都必须留下记录，方便明权问责，日后若有意外，也好有有迹可循。
元明闭着眼，轻缓地吸气呼气，四周吹来甜甜的风，裹着青草和湿润的水汽，轻柔地拂拭他的脸庞。
忽然，他听见身后回廊里传来一阵隐约的笑声。
像是山间叮咚的泉水，像是海边一簇簇贝壳撞击时发出地清脆悠扬的声音，像仙酿般甘醇甜美。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一粒石子轻投在他的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元明睁开双眼，余光往回廊处一瞥，却看见一件雪白的裙摆从身旁过去了。那裙摆上还粘着早上外出时带上的春泥，把裙摆弄得沉甸甸的。
元明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人，是个女孩，约莫十五六岁的年华，头上挽鬓插笄，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
女孩身后跟了一群丫鬟下人，衣衫皆被泥土弄脏了，看上去刚从外面归来。
元明的目光跟着女孩的脚步移动，女孩步履轻盈，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舞，她穿过回廊，向后院旁的园林走去，雪白的裙摆轻拂过草尖的嫩芽，渐渐消失在了元明的视线里。
记录信息的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元明旁边，依然用以前那种平淡的语气问着旁边的那个人。
元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落在脚尖的地面上。
“叫什么名字？”那人的声音从元明面前传来，冷冰冰的，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元明”，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有些紧张。
他不安地舔了下嘴唇，紧握着的手微微张开，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
那人抬眼看了一眼，略微有些惊奇，但转瞬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这孩子一看就是从富贵人家出来的，细皮嫩肉，一瞧就知道没经过什么风浪，多半就是家道中落才会到此地步。这种人其实是最无用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遇到什么活根本指望不上；但这种人有时恰恰又会起到关键的作用。
“家住何处？”，那人一边写，一边问道，连头也没抬一下。
……
没有听到回答，那人略带疑惑地抬起头，却见眼前的人神色哀伤，眼里竟泛起了泪光。
“父母……逝世了，没有家”
那人注视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记录着。
这世间可怜之人百千万，见多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那人整理好册子，便带着这一干人朝偏院走去。元明依然站在最后一个，就在所有人回过身的时候，他的表情一下就变了，不再是个不安的小孩，倒像是个老成的、活了许多年头的老生。
那人走在最前面，不知何时忽然开了口，“我叫王生，是夏府的统管，府里的下人除了顾管家，就数我最大”
那人的调子不紧不慢，却能听得出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我平时大都在账房，你们若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工钱按月发放，到时会有人来通知你们，吃住夏府包，有事到我这儿来请假，不得超过十天，特殊情况除外。”
那人顺着回廊转了个弯，身后的众人连忙跟上。四周的院墙逐渐变矮，院里的摆设和树木也变得寻常，就连杂草都多了。那人一边走一边继续说道：“做事要勤快，夏府不收懒人！最重要的……”
王统管突然停了下来，身后的人完全没料到，全都撞在了前面人的后背上。
“手脚干净点，别见什么都眼馋！”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平淡，不像是劝告，仅像是寻常和手下的人谈话一样。
走了一路，这王生统管便讲了一路，把这夏府大大小小的规矩全都细述了一遍。
这夏府果然是个大家族，人多、钱多、规矩也多。
然而这群人大多都是一些糙汉子，一路上目光都被四周的景物所吸引，更有甚者交头接耳，说趣打笑，哪有什么心情去听他讲话。
这些人不知在多少有钱的富贵人家做过事，那些规矩在他们耳里怕是都快把耳朵磨出茧子了。他们才不会管什么规矩，这个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或阿谀奉承，或宁为直伐，不为曲全，人只要想活着，根本不需要什么规矩。
不知走了多久，一干人在东边的一个小院子前停下。
这便是他们以后在夏府住的地方了。
院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尽，只有两间屋子，一南一北，。院子一旁的角落里有一口井，方便下人用水，院中间是两张小石桌，空闲的时候可以坐在那儿喝点小酒。
元明被安排到了北边的屋子里，屋里很简陋，就一个大通铺，还有一个柜子。
床上放着几床破被，虽然破旧，但御寒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十几个人一进门，就赶紧把东西放在床上占了个位置，只留下了挨着窗边的位置没人选。挨窗边的位置虽然透风，夏天凉快；但一下起雨来就极易受潮，虫子也多，睡觉都睡不安生。
元明身上没带什么东西，除了那一身还算干净的衣服，就再也没了。
王生统管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身后跟了几个人，手里拿着几摞样式和图案一样的衣服。
“这些衣服是给你们的，一人两件”。说完使了个手势叫那些人把衣服分给众人。
元明站在窗前，窗外是一棵早已干死了的桃树，树干已经龟裂开来，裂缝顺着树干曲折蜿蜒至枝头。那树枝虬结，树皮都被白蚁啃蚀得千疮百孔，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元明静静地站在那里，闭上双眼，嘴唇轻轻动了动，似乎是在低声吟诵着什么。
身后的人正在分衣物，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那一摞衣服被分的差不多了的时候，元明才走上前去从下人的手里接过衣服，末了还不忘低声致谢。
王统管看了他一眼没出声，就在元明把衣服整齐地摆放在自己的床头时，那人突然朝叫了他一声。
“三小姐院里缺个手脚勤快的，你去那儿吧！”
元明背对着王统管，秀眉微微一皱，转过身时却又神色如初。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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