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归来
梁野着实一怔。
此生，他从未想过会被人称作好人。
朝廷权贵背后骂他野狗。
宠爱他的陛下说他像狐狸。
府里的下人时常议论他也不过是一句笑面虎。
竟是生平头一回，自己在别人心中是一个人，一个伟岸高大的人。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将乔英攥得更紧，沉声道：“还是带上我罢。”
乔英毅然决然地拂开了他，并退了一步，道：“等我。”
说罢，她转身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潮。
身后追兵蜂拥而上，像是被偷了蜂蜜的密封，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菜篮子布匹抛起浪潮。
梁野立在暗巷里，眼睁睁看着孟节骑着快马如闪电般席卷而过，眸底一片晦暗。
身后，十几条鬼魅身影悄然落下，齐齐跪地抱拳，恭敬唤一声：“大人。”
梁野背对着他们，身姿被半昏暗半明亮的光线笼罩，越发显得颀长挺拔，他头也未回，嗓音微凉地道：“证据都集齐了吗？”
“齐了。”
“替我呈给陛下。”
“是，大人。”
语毕，一阵细小的响动，方才一切都像是错觉一般，暗巷中除了梁野空无一人。
梁野堪才回眸，望着暗巷深处的漆黑，面色幽深。
城中破庙。
“今天没讨到钱，真他娘的晦气，个个穿得人模狗样，荷包里分文没有，又要挨饿了。”浑身脏兮兮顶着鸡窝头的乞丐一手持着短杖一手端着破碗，从稻草里越过去，脚后跟都沾满了草屑，他吹了下口哨叫了一声，“狗蛋。”
一只毛色灰黑四肢瘸拐的垂耳狗从一边的稻草堆里爬了出来。
乞丐摸了摸它的脑袋，将碗里唯一的包子喂它嘴里，感叹道：“老子这么穷，也只有你肯跟我了，快吃吧，从别的狗嘴下给你抢过来的，差点被咬了呢。”
垂耳狗听不懂人话，欢快地将肉包子吃了个干净，还舔了舔乞丐的手心，和他乌七麻黑的脸。
然而，还没等他把裤腰带勒紧，跟它一起玩耍，垂耳狗突然汪汪叫了起来，咬着他的裤腿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拽到了一边。
下一秒，原本坐着的草垛被热腾腾的血液溅红，一颗人头咕噜噜滚来，死不瞑目的头颅还睁着眼。
乞丐惶然尖叫，躲到无人祭拜而致冷清的神像后，再朝外一望，只见庙外衣着肃正的官兵将一个姑娘团团包围。
他们一齐冲上，合力围攻，那姑娘却极其生猛，一刀一个，一点都不含糊。
她的刀尖滴着血，身上也溅了血，招式凌厉，宛如杀神。
乔英此时分外感激梁野，还好他赠了她千机索，让她使的得心应手，面对这么多人也可以游刃有余。
刀是屠刀，索是无常索，凡是刀去索回，必定有人丧命。
孟节从马上飞身而下，手中银枪穿云破雾，他一出手，其他人统统避开，以他们二人为主场。
只是，他们也没有闲着，手持兵器蠢蠢欲动，亟欲寻找乔英破绽趁机偷袭好争夺功劳。
可惜他们斗得太凶了，没人敢轻易出手。
乔英稳占上风，原本是想杀了孟节，但想到梁野说过的话，她又收敛了杀意，仅是用绳索将他击退。
孟节被命中胸膛，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半跪在地，起不了身，顾不得注意四周伏兵，生怕乔英逃了，官兵又全部扑了上去。
一个。
两个。
三个。
……
乔英杀红了眼。
天上忽而下起了雨，先是淅淅沥沥，而后越来越大，大到眼睛都要睁不开，一场雨中杀戮便由此展开。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就连孟节都战到力竭，看乔英要走，嘶吼道：“乔英，梁野并非真心待你，你与他一事同我与秦沅一事相互抵消，将军府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乔英充耳未闻，甚至步伐都没有一丝停顿，走进了破庙里。
蹲在神像后一直不敢妄动的乞丐吓坏了，就连垂耳狗都呜呜叫了起来，充满了恐惧，不待大声求饶，却见乔英刀尖往地上一定，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一个头，然后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扔到了稻草上。
再之后，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雨一直未停，冲刷了空气中浓厚的血腥味。
待乔英走后，乞丐扑上去将地上的荷包捡起来一看，里面有几大锭银子。
——是从孟节身上挑来的。
乞丐狠狠咬了银子一口，被磕了牙，顿时露出满面喜悦。
乔英饶了孟节一命，心里并不开心，但是梁野于她有再造之恩，若不杀孟节是他所愿，她能成全。
因是这一场暴雨，街上没有行人，乔英跌跌撞撞地走着，身上的血迹有的被冲刷了，有的因为干涸还黏在身上。
天色近黑，没想到这场鏖战持续了那么久。
她该去找梁野让他安心。
乔英原是想直接去梁府的，但莫名被某种意念支配了一样，特意绕了一圈去了暗巷，想确定梁野在不在。
这么大的雨，他早回家了吧，不应该还等在那里。
乔英这么想着，脚步却越发的快，然而当她快要接近时，她远远地，看到雨幕中有个模糊的人影。
瞳孔遽然紧缩，她立在原地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又朝巷子走去。
然后，她看到了站在一线砖瓦下躲雨依然被淋得满身湿的梁野。
“姑娘。”
梁野亦是看到了乔英，她浑身是血，面色苍白，手中的刀却被雨水冲得发亮，宛如奇谭异志里的水鬼。
但他并不怕，因为乔英朝他笑了一下，说：“我回来了。”
梁野拧了一下淋湿的袖子，执在手心里，替她擦了擦脸，温柔而又诚心地道：“固我所愿。”
怎样回到梁府的乔英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她跟梁野走了几步路，脑子发热，栽了下去，当她再醒来，她躺在柔软蓬松的床上，身上盖着芙蓉绣纹的被褥，对面墙角靠着她的刀。
她一坐起来，耳边便响起欣喜的声音道：“姑娘醒了，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大人。”
乔英一看，是香枝，她端着药碗，都没顾得上给她喝，就急急忙忙要往外走，乔英张口问了一句：“我怎么了？”
喉咙干涸，声音竟是嘶哑至极。
香枝一拍脑袋，方才觉得自己莽撞，忙给乔英喂了水，而后拉过凳子在床边坐下，边给她喂药边道：“姑娘高烧不退，连睡了两天，可把大人给急坏了，好在咱们府里的大夫是好的，一治就把姑娘治好了，姑娘现下感觉怎么样？”
乔英道：“好多了。”
“那就好，大人抱着姑娘回来的时候，可把我给吓死了，姑娘一定要好好的，千万莫再有什么大碍了。”
乔英敏锐蹙眉，问：“大人把我抱回来的？”
“当然了，姑娘昏迷，大人除了抱着也是别无他法。”香枝将药勺往她嘴边凑了凑，“姑娘可千万别跟大人生气，大人是将姑娘的刀背在身上，而且回来后也感染了风寒呢。”
乔英一口药刚咽下去，还没顺气，脸色骤变：“他也病了？！”
“姑娘别担心，不如您的严重，过两日就该好了。”
乔英稍稍放下了心。
香枝一勺一勺喂完了，还特意喂了一颗蜜饯。
甜味驱散了苦味，乔英说：“我想去看看大人。”
香枝听言眼皮子一跳，忙不迭制止道：“别，大夫说了病没好全之前不可妄动，大人无事，倒是您旧伤新病一道发，恐有性命之危。”
性命之危有些过了。
自己的身体什么样儿乔英心里还是有数的。
但见香枝如此紧张，她还是安分躺了回去，香枝端着空碗起身，甜甜一笑道：“姑娘想见大人，我去转告一声就是，大人定会来看您。”
不是……
也不是这个意思。
乔英总觉得香枝误会了什么，但是香枝欢愉地走了，她也只好罢言。
没过一会儿，高大清隽的身影逆着光映入了眼帘。
男人身上清冷的味道赶走了屋内熏香的浓郁香气，乔英只觉精神清醒了些，就听梁野温柔关切之语传来：“姑娘好些了吗？”
乔英与他说话，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好些了。”
便见梁野俯身，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头发上，道：“我看看。”
他撩了袖摆轻轻将手背置于她的额头。
颇有差别的体温令乔英眼睫一颤。
梁野量了好一会儿，堪才站直身体，莞尔笑道：“是好些了。”
乔英想起他抱着她一路走回来的事，低声说了句：“谢谢。”
梁野起初没听清，怔了一怔，接着看她的表情方有所会意，说：“姑娘很轻。”
乔英并不觉得自己轻。
就算她是轻的，她的刀也足有十几公斤，非练武之人很是吃力。
他也不过是个做官的书生而已，手无缚鸡之力，难以想象他是怎样一路冒着大雨把她弄回来的。
见她沉默，梁野转头问香枝：“姑娘喝过药了吗？”
香枝回：“喝过了。”
梁野又将头转过来，体贴地为她掖了掖被子，道：“姑娘病痛缠身，不若再睡一会儿，我在这儿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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