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张桥生（三）上
张桥生（三）上
关于我长胖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其中隐情。
那时候，我是旁人眼里的幸运儿，巫神将能够赐予世人的光辉和幸运都赐给了我，让我拥有最好的外貌、最可爱的未婚妻、最光明的前途，是君王亲封的无畏驸马，也是公认的部长接班人。各地来的巫师在海屋拜会完毕后，都会走到外务部来瞧一眼，问一声：
谁是张桥生？
那年我二十岁。
在那些阿谀之人的嘴里，只有当年星辰大君有此风华，但他没有这副皮相。
这样受到上天眷顾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因为贪吃而毁掉一切？
然后，他们看见我没有节制的吃喝，日益增加的赘肉，以及越发艰难的行动，不禁从心底里感到忧虑，于是贡献了许多减肥良方，逼着我试验了千百种法子，甚至编织出新的咒语，试图用魔法将我恢复到从前。
当然，这些良苦用心均以失败告终。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一方面，是不能告诉。
这是我的小秘密，仅次于另外两个大秘密（很可惜，大秘密反而有人知晓）。我有充足的理由要这么做，如果被公之于众，不仅会带来一系列的麻烦，更会使得某些重要人物面上无光。
另一方面，自从成为一个三百斤重的大胖子，我过上了史无前例的平静生活，从少年时期就纠缠在身边的烦恼全都消失了，它们统统化为赘肉，缠绕我的四肢和腰腹，而我对此并不介意。
最开始在意这件事的，当然是我当时的未婚妻。她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观察着我的变化，很快忧虑就笼罩着她美丽的脸庞。
她问我是不是压力太大，因此吃得太多，她约了医生朋友来帮我检查身体，甚至名人高士来开导劝诫（也就是白壳子们经常进行的心理咨询）。
我坦然接受一切询问、审视和检查，正儿八经的回答所有疑问，尽量让他们产生怜悯之情——在那巨大的幸灾乐祸之外——还得时常作出颓丧懊恼、不知所措的样子。
很快，其他人都满意了，大多数人都愉快的接受了张桥生变成一个超级大胖子的事实。
除了我的未婚妻。
我的未婚妻有很多优点，其中最超乎寻常的一个，就是对“优秀”孜孜不倦的追求。在这一点上，她与我极其相似，都将成为人上人作为毕生目标。唯一不同的是，她将外表上的完美也算在内，我却不是（也许是因为，我们的最终目标毕竟是不同的）。
她想方设法要将我改造回原来的样子，就像想要把一只猪变成一只猴子，还不允许使用魔法——她差点儿就用了，如果不是因为严重违反巫师守则，而且猪坚决不从的话。
她要做一件事，总是会做到极致，因此让我减重的整个过程包括所有种族和白壳子能够想到的方法，还有她自创的法子，残忍而又不失爱意。
总之，朋友，那一年真是艰苦卓绝，在消磨她的忍耐力的同时，也几乎耗光了我的毅力，只有巫神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才保住体型。
长话短说，最终婚约解除，我从海屋外派到南珠市，成为南珠野舍的一名卫兵。
许多人认为我会一蹶不振，但事实正好相反。在小岛，这幅累赘的身躯虽然给生活带来诸多不便，但我的身边再无风波，一番奋斗后，不仅得到升迁，还拥有了一批能够冲锋陷阵的兄弟，比预想中更快地开启了事业第二春。
因此，我根本没有想过改变目前的状态，再过十年也不会。
除非——
除非……
新人考察开始后的第三个星期，杂物部的老邓亲自来访。
当时，我刚刚出任务返回，身上还黏满瑶虫的躯壳，一路上吓晕了好几位女职员。老邓首先解决了这些恶心东西——使用醍醐灌顶咒语，瑶虫便全部脱落——我必须得感叹，不管在哪儿，杂物部长都堪称最神奇的魔法师。
我们站在满地死壳和黏糊糊的液体中，我一边换下外衣，一边向他抱怨着主人家像驱使骡子一样驱使我们，还有日益繁重的任务，永远紧缺的人手，缓慢切入正题。不出所料，他果然是为了招徕新人而来。自从新人进入考察营，各个用人单位已经开展了攻势，像是饿狠了的狼群。
“桥生，这次真的是人才济济啊。”老邓弯曲着精瘦的背脊，踏着小碎步避开打扫清洁的跳蚤。“非常好的巫师们，又年轻，又有力量，更难得的是有一颗好心，我们小岛是捡到宝罗。”
“您对他们太过誉了，”我笑，“现在哪里比得上当初，邓师父您的年代才是盛世。”
老头儿眯着眼，捻着胡子微笑：“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人才摆到面前供我们挑选，又有这么多如狼似虎的老家伙们，就算是我这把老骨头也得跑快点了！”
我换上了干净衣服，但瑶虫特殊的腥臭味还是挥之不去。我问：“您看中的是哪位？您要的人，我一定努力争取。”
老头儿大摇其头：“不不，卫兵组是最重要的部门，首先要考虑你们的需求！只不过嘛，我看好的这个新人，对你们的用处可能不大，对杂物组却非常有用，我才冒昧来提一提。”
我有点好奇：“有这样的人？”
“嘿嘿，的确有一个。你忙于任务没有去旁观，不然，以你的眼光，已经猜到我说的是谁。”
我请他别卖关子，直说好啦。
老邓这才慢悠悠的报出人名。
这名字犹如一道惊雷落入耳中，我怔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她有什么特殊？”
“她呀，修好了跳蚤们的房子。”
“什么？”
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跳蚤们有房子。或者说，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你问我，我多半会说也许是住在哪个巫师装假牙的盒子里，或者仓库堆积如山的老式电器里吧。
妖怪们喜欢旧电器和引擎，在晶体管、线圈、轮轴和链条的环绕下，它们就跟襁褓里的婴儿一样安详。但像跳蚤这么微小而不起眼的妖怪，谁会在乎它们住在哪里呢？就算它们活在地板缝隙里，只要清洁巫师对它们施了法术，不会污染我们盘子里的食物，不会沾污洗干净的衣服，我就完全无所谓。
所以，此刻，从老邓那里听说，几百年来，小岛顶层的葡萄架都是它们的豪华居所，由一位赫赫有名的古术巫师亲手打造时，我很是惊讶。
“葡萄架上施加了一叶障目咒语，不仔细去瞧，根本不会发现它的特别。”老邓以一贯不紧不慢的语气说：“管理跳蚤的彭师傅人越老，脾气越犟，非要寻个主动关爱葡萄架的人来做徒弟。我以为他等到退休也等不到，嘿嘿，人这不就来了？”
“就因为小——嗯，凌云枝发现了葡萄架？”
“她还修好了它。”
我搔了搔头。“您是说，她扶起了倒塌的架子？”
“不，她做的是更精细的活儿。”
我请老邓详细解释一下，他却微笑摇头，说出另一些我不明白（也不关心）的话。
“桥生，跳蚤是最低等的妖怪，无论你为它们做多少、做多好，它们不会懂得感恩，只会叮咬你的手指。等你忍痛做好，也不会有人欣赏，就像是一个泥瓦匠试着修补艺术家的作品，旁人反而会责怪你毫无自知之明！”
“哦……那凌云枝是做得还不错罗？”
老邓摇晃着苍老的头颅：“笨手笨脚、毫无章法。”
我越来越不懂了：“那您还——”
“但是那孩子心肠是热的。”
“仅凭这一点吗？”
“是啊。你去一看便知。”
我深深感到，杂物部一定有这种误解：所有巫师都会对跳蚤、蚂蚁、葡萄之类的小事感兴趣。
不过，当晚我还是去了顶层——并不是为了看小枝做了什么，而是去欣赏跳蚤的宫殿。那时，夕阳正正的悬在小岛以西的远山之上，很难得有这样好的傍晚，城市像创生时一样绚烂。那座葡萄架贴着墙根，不过两三米长、一米余宽，却是一座精雕细琢的城堡。
藤蔓是一条条晶莹的通道，或是碧绿如玉的走廊，或是流淌着露水的小溪，构成纵横交错的网络；葡萄叶的浓荫下藏着由苔藓、蛛网和草籽做出的游乐园，荡着蛛丝的跳蚤们就像一个个蜘蛛侠；而那些紫莹莹的葡萄，细看会发现是一所所小房子，里面有米粒大小的家具、苔藓铺成的小床、花瓣做的沙发，甚至还有旋转楼梯将屋子相连……
其中不可忽视的，是某人粗枝大叶的手笔。
看得出葡萄架曾经坍塌了一角，现在那一角已经重新支棱起来，木架子进行了修补，垮垂下的藤蔓被人像编麻花辫一样编织起来，东拼西凑的叶子勉强按照原本的设计围起游乐园，至于那些破损的葡萄小屋，则被几个连成一个，从小别墅变成了大宅院。
这些手笔虽然粗糙简陋，但足以为跳蚤们遮风挡雨。
一定费了许多功夫……
况且，她还在考察营中。
我正盯着葡萄架出神，迎面走来本届新人考察官老胡。
“小生。”这位老哥称呼我从不改口。他只瞥了葡萄架一眼，没有注意那些细小的杰作。“终于来看看情况了？”
我调整了一下思绪，笑着说来学习一下他的□□手段。
老胡板起脸，批评我把这种事交给他来做，累死人不说，搞得心里也不舒服。
他的宽肩膀简直能托起一座真正的岛屿，没有比他更适合担任考察官的人了。
我简单询问了几句日程——跟我经历时几乎一模一样，每天大量的体能训练和抗打击训练、早晚各一次的专业课和器械课，还有已经度过的“赋能”训练和即将来到的“寒流”训练——然后与老胡一起走进考察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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