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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四位男性、三位女士,响应小蔡的盛情去徐家岭聚会。小蔡邀请了四位夫妇,一位女士不能面对聚会,因而缺席了,他走在他们中间,很是高兴的样子。

        这是七二年元旦日的早上,八点不到,太阳有两杆高了。汉中的气候原本是无所谓深秋和初冬的,何况今天是艳阳天。早晨,轻微的冷意被阳光温暖了,他们一行人行进在山乡里,似乎与大自然融为了一体。有时,他们鱼贯走在上坡的小路上,阳光把他们长长的身影投射在坡地上,身影一耸一耸的,也在前进。虽然过了农村里的时候了,但时不时的还有一、二声鸡鸣在传承,鸡鸣里似乎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犬吠。小蔡、吴韵琛、徐毓蓉已经成了附近地带的“明星”,一路上不断有村民拄着农具与他们招呼;村民们看着这一行工人,很是景仰他们。

        小蔡的一位同事从工友间的热烈愉快的交谈中抽身出来,与走在自己身旁的妻子说话,“你也不是好东西,这么高兴,都不是好东西!”妻子的回话虽在情理之中,却在意料之外。“哈……”大家的笑声基本上是自然而然的,却多少带了些掩饰尴尬的成分。接着,这些由于高兴而被妻子数落的男人纷纷展开各自的劝说功夫。理由总是“时间不长的,最多半年”、“领导肯定会把我们的事办好的”。这些说词已经使用过许多次了,这些道理双方都懂,然而“‘会办好的’不等于办好了一定会来接我去大连,”“‘时间不长的’的前提是会来接我去大连。”这几位初为人妻的女性是那个年代的女性,当时,在她们看来,自己的一生变得难卜凶吉了,或者说,她们的一生被押上了。经过这么一个回合,刚才互相间的谈说变成了夫妻间的私语,不经意间,把小蔡撇到了一边。然而,他并没有闲着,他在庆幸安排了这次聚会,这样的安排是明智的,至少可以让她们宣泄一下,再做她们的工作就比较容易些。事实上,归根结底这枚有苦有甜的果她们还是要吞下的,虽然并没有谁刻意去造成这样的状况。

        吴韵琛从出前就小心谨慎,不去贸然挑起会引起敏感思绪的问题。一路上,他更是没有参与小蔡同事们的话题,只是尽心地陪伴在徐毓蓉的身旁。他一直有一种担心,不能与小蔡一起转场所造成的伤害对莫德英可能没有对徐毓蓉来得大。走在去徐家岭的路上,他还是与早上上路前一样,主要在与她谈论怎样设词来安慰莫德英。他使出的这种“伎俩”实际上是与小蔡动员莫德英做同事妻子思想工作这样的“计谋”如出一辙的,他们也真是煞费苦心,并想到一处了。

        一行人翻上一条丘陵,走在最前面的同事停了下来,一边挥手,一边嘴里“噢呜、噢呜”起来。他们都到了上面,看到莫德英隔着一面宽广的沟谷,站在稍高位的村头迎接他们,她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把着小家伙的手在挥动。于是他们齐声出“噢呜、噢呜”的呼唤,一时间他们又喜气洋洋了。“噢呜、噢呜”的响音好像受到人气的感染,久久地盘垣在沟谷之上,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最后一段行程中还在这样欢呼,总之是搞不明白了。

        徐家岭村的所在是一块不大的台地,可村子是个大村。台地上还有许多微观、更微观的台地,村民们各有所居,世代生息在这儿,很有些年头了。莫德英与小蔡他们汇合一处,自是一番礼貌、热闹的言说。进村不多会儿,徐毓蓉、吴韵琛暂别大家,先回了她家,莫德英没有忘记嘱咐她们早点来用餐。

        莫德英、小蔡现在的安身之处是莫家的老屋(其实也是土改后才建的),她的两位哥哥的家一个在前边、一个在后面,一个在低处、一个在高头。他们一行到达后,莫家所有的人——算上两位哥哥的四个孩子——都迎到屋外,又是一番礼貌、热闹的言说。不少人都是第一次上他们家,尽管他们殷勤让客,其他人还是上下左右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没有急于进屋;莫德英的侄子女们在人缝里穿来蹿去,玩上了,孩子们不可能知道大人的心思。热闹间,小蔡考虑好了。他提议他和同事们在村上转转,几位女性进屋自便说话。提议得到众人附议,她哥哥、爸爸忙灶上的事去。

        村庄,村里村外、地边地头,够小蔡他们转悠半天、一天的,然而,他们的意愿本不在这方面,他们只是想凑在一起说说那些大家都觉得高兴的事。同事们都是与小蔡一起从瓦房店来汉中的,年龄也相仿,结婚的另一半又都是到汉中后找的,他们有太多的共同语言是情理之中的。他们还有个共同的信条,他们都很珍惜自己的妻子和工地上的这个家;他们深知,建筑工作者漂来泊去,不但居无定所,而且注定了退休前一直是住工棚的,因而成立个家庭不容易。

        “哥们,”小蔡说话了,“刚才路上受到教育了?”

        “是啊,南方女人真使人爱不释手、又有些害怕。”一个同事这样说。

        “回你屋里去‘爱’你的吧,”小蔡刚说,“哈……”同事们乐了。

        “我先挑明了,这次在大连,工程队领导特别交代了你们几个的事,端正自己的思想、摆正自己的位置,万一出现见异思迁、撇下汉中妻子的事,一律开除处分。”

        “蔡哥,至于吗?”又一个同事这样说。

        “大伙都明白,咱们成个家不易,珍惜还来不及,领导说的是‘万一’,希望大家和领导想到一起去,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对妻子对家庭对孩子都做个对得住的人。”

        “蔡哥,没说的!”“是的,是的。”同事们有说的,有附和的。

        他们说着走着来到村外。连着村子的是层层叠叠、盘根错节的梯田。一部分田里种了麦子,苗儿黑绿黝黝的;另外的地在休耕期,地里长着一种被叫作红花草的绿肥作物,比较麦苗的绿色更显得嫩些。那些被以画画为生的人称作中景的部分,是平原上的村落,一派迷茫的摸样。不消说,最远处是南山了。小伙子们初涉家庭,各自还没有摆脱好动、好玩的习性。他们被大连这座大城市鼓舞着,差不多感到自己已经飞越群山,工作、生活在大连了。如果说他们的妻子眼下是忧喜参半的,那么他们就整个是一个喜字了。

        “嗨!大连离瓦房店还真不远,你们都没有去过吗?”一位说了大家都想到的话,大家不消于回答,算是一种默认。

        “唉!我在家时怎么就没想到去大连玩玩呢?那时真傻,要是像现在这样,我每年非去玩几次不可。”大家都笑了,他说了各人的心里话,其他人就没说了。城市本来就是人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美好而创造的;谁不喜爱城市?何况他们是原本生活在城市里,又被迫在穷乡僻壤呆够了的一群呢。

        “等把老婆、孩子接来一起生活,那才美死人呢!”小蔡似乎在作总结。

        “好!”“真棒!”“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大家的附和词足见城市在人心中的地位。

        小蔡他们回村里了,顺便再去其它地方转转,今天他们有太多的好心情,太多的要说的话。同样是在议论未来,不同心境的人就有不同的议论。她们在家里的女性正在议论和外面正转悠的男人有关的那些事。

        “小王没和我们一起来我看倒不是对小蔡的聚会有什么意见,而是对工程队的做法的一种反抗。就着自己的意气,我也不想来的,但想想来一次并没什么坏处,主要是可以听听有没有新的消息。”她们正说着。

        “是啊。工程队真不像话,同样是个人,同样出力干活,为什么我们农村户口的就不能去大……”“大连。”有人补上话。“德英,你倒是替我们评评这个理。”

        莫德英笑了笑,接她的话,“我还不和大家一个样。让我评理,我当然评我们有理了,我恨不得把想出这个主意的坏蛋杀了才解气呢。可这样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半年,哪怕一年,时间并不算长,我们忍一忍就过去了,到了大连就好了。其实,领导是为了我们能有一份工资,如果不想要工资,那完全可以随他们一起上大连的。”

        面临同一件事,不同的性格可以导致不同的判断和结论。有一位参加聚会的女士就这样说,一年半载的等待能够接受,只要丈夫对自己有情有意自己就满足了。她还觉得比起其他被辞退的农民工,她们应该是受到很好的对待了。

        “我总觉得这些男人真没有心肝,你看他们听说要去大连后的那种高兴的样子,全不顾我们做妻子的感受,他们在水里,那想着我们在火里呢。”

        “他们的感情是真实的,换个位置,我们也是这样的。谁不向往城市,而且他们是在城市里生活惯了的。我们听说要上大连后也高兴得不得了,只是我们比他们多了一份对婚姻的担忧,暂时去不了罢了。”女性们毕竟与男性不同,她们对自己的行动对自己的影响的关心总是不如对他人的行动对自己的影响的关心来得多。她们说来说去,情绪渐渐地平服些了。

        莫德英的哥哥和父亲在她哥哥的屋里忙着事,同时也在说着小蔡将一人先行去大连的事。他们议论的结论是乐观的。他们都认定小蔡是个有道德、有事业心、有责任感的好青年,是完全可以托付的,所以他们对灶上的事做起来就更起劲了。

        村西边,徐毓蓉的家里,她配合着吴韵琛,在打扫整理环境。徐毓蓉生活在精神抑郁状态下,进食、休息不正常已经有比较多的时日,她的体力大不如前了。她只是在一旁指点、指点,做一些为他递这、递那的事。他们一边打扫整理环境一边说着今天的聚会。今天的聚会确实包含了一个太沉重的话题,而且聚会把这个话题具体地摆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农村户口对于她是不陌生的,她是从爸爸的嘱咐里边知道生活里有这回事的。自她有些懂事起,爸爸的话语——好好读书,将来考上中专、大学就是城市户口了——就一直伴随着她;自她比较懂事起,获得城市户口就是读书的主要动力之一。后来她辍学回乡做了农民,她就永久地获得了“农村户口”。从此,她就知道她的这一辈子里就再也绕不开“户口”这个咒了;然而,现实表明,她还是低估了户口的力量,事实是她并没有作好充分的准备来应对户口的挑战。

        “从这段日子里的表现来看,德英应该能顺利过好转场这一关,但真到了那一天,她有什么样的行为还比较难说。你说,我们国家为什么会有‘农村户口’的呢?”

        “从一般的理解来说,存在农村,又想实行户口制度,那就有了农村户口;然而,按我的理解——这种理解不一定对——主要是由于没有创造出足够多的岗位满足农民不想做农民的愿望,另一个原因是鲁迅先生说的,‘破落户的飘零子弟’。”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是的,我们越说越远了,很多事不是我们能弄明白的。我们早点去聚会现场吧。”

        参加聚会的除了小蔡邀请的人外,只有莫德英的爸爸、妈妈。她哥哥他们取了饭菜在自己家里用餐。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次聚会并没有太多的喜庆成分。席面上,所有的参加者都很乖巧,尽量说说愉快的事由。小蔡只是顺水推舟,说了希望大家支持他工作的话。今天的聚会也只能这样,大家都是当事人,所谓冷暖自知、心知肚明;而且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总归是顺着、受着了。心情归心情,他们还是频频举杯,为他们多年的同事、朋友之谊,为他们将来的大连生活干杯。

        小蔡为聚会还安排了下午的点心餐和晚餐。席散作别已经是星光满天的时候了。

        卧房里,油灯有限的光芒下,小两口正在小声交谈。他们都觉得只能这样了,估计届时不会有太大的困难的。他们也是其中人,当然知道他们和他们的真实思想。面对巨人般的规定,每个小小个人又能怎么样呢。

        “比如一条鱼,被渔民裹在网里提出水面后,挣扎一阵是免不了的,但最后还不是静静地躺在网里。”小蔡说完,莫德英听罢,他们都“朴刺”一下笑出来了。

        “今天席上我几次想说几句表态的话,但总是觉得在众人面前说不太好。”

        “想说什么?”

        “我想向爸爸、妈妈,还有哥哥表明我的心迹,我小蔡一定忠实于自己的家庭,一有可能立即来接你们母子去大连;就算你们母子不能去大连,哪怕我回汉中种地,我也和你们母子不离不弃。”

        “好了,好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要给我灌迷魂汤了。我是要你说这种话的人吗?”莫德英嘴上硬,脸上已经笑得像朵花了。

        “我是认真的。”小蔡斩钉截铁地说。

        “我知道你的为人。我把我自己交给你,是我愿意把我自己交给你,是我喜欢你。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后悔。”她的话掷地有声,丝毫不让小蔡的斩钉截铁。

        “你也不用向他们去说,我来代你说。”她看小蔡还要说,就这样说。

        确实,夫妻的恩爱不是言语所能传递的。今天晚上,无论是睡前的说话时间还是以后的时间,他们都分外珍惜。

        席散道别后,徐毓蓉和吴韵琛先回了她的家。他们由于经常不在家,所以很珍惜能与爸爸在一起的时光。他们说说家里、厂里的事,觉察不到时间过去了多少,等他们上路回厂时,才知道夜已经比较深了。

        自从徐毓蓉的工作岗位移到工厂后,像今天这样看望了父亲后走夜路回厂的日子是很普通的。今晚的月光对于星光很是相宜,稍稍挽救了他们的(特别是她的)心情。月光之下,北边黑压压、高峻的秦岭有些渺远和迷蒙,倒是添了几分温柔。为了让她节省体力,他让她搭着肩走。

        “韵琛,你看,天河斜斜的,直贯天上。‘河搭角,做夜作’,按往常,地里的活越来越空闲,屋里夜里要越来越忙了。”她说。。

        “不是说‘冬闲’么,忙些什么呢?”吴韵琛知道,越是进冬,农民的熬夜越是深,因为第二天白天比较轻松。他出明知故问,为的是她的一份欢愉。

        “我知道你知道我们熬夜做些什么,你常常要我高兴让我很高兴。不过,我问你,我已经快忘了还有织布这件任务了,我没有陪嫁的‘布’,你会不高兴吗?‘嘻嘻!’”她因为明明知道他不会在乎却还要这么问而自顾自地笑了出来。

        “你的笑已经替我回答了,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的心灵经常是相通的。”

        “每次回家,我都快习惯于家里只有爸爸一人了,可弟弟越来越让人牵挂啊。”

        “是该去看看弟弟了。向厂里要辆车,叫上爸爸,一起去看望他,怎么样。”

        “好是好,会不会影响不好。”“偶然一次,不要紧的。”

        他们像往常经常经历的那般,有说有话地走在夜路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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