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客居 > 和云翥 > 第七章 棋终

第七章 棋终


“来者何人?”

询问连发数次,却并不见回答,只听见极有分量的足音与长枪枪锋拖曳在地的尖利声。

凌天道心中却对那道声音颇有几分没来由的畏惧,只是一时还未完全回想起来所属为谁。于是双手握枪,顿地一击,高声喝道:“装神弄鬼,必无真章。再不现身,便一箭射死!”

那道身影不为所动,仍然不疾不徐,稳稳迈出步伐。直到跨过府门,才看清楚是一位须发半白的暮年之人,身着银鳞锁甲与天蚕锦靴,一具饰有龙吐霜眉的兜鍪衬在英武尚在的面孔上。

那暮年之人停在府门下,把枪一敛,背在身后,声息浑厚地说:“大胤镇西将军,陆衡在此。”

一生龙虎守疆四十载,立雍、梁二州太平气象,使得西北大漠中的匈奴异族始终不敢越弱水一步。这“天下第一枪”之名,宛如气吞天地的荒蟒,盘踞在天山云海。因此雍梁之地的百姓皆有一言:“天赐我陆公,不教蛮夷窥伺大胤一寸山河。”

如今陆公虽然年迈,举手之间仍然有吞噬乾坤的气概。凌天道这才明白刚才隐约的畏惧感是从何而来。

“是陆公!”

“看,是陆公!”

司空镜与裴夜寒等人本已经心灰意懒,再没有生机可以指望。这时看见老将军如天神般下凡赶来,忽地又惊又喜,陡然又生出热血与希冀来。

至于那些羽林少年,本来就是因崇慕镇西将军的传奇美谈才渴望奔赴疆场建立功名,这时更是如死灰之中重新燃出烈焰,士气军容焕然一新。

“破!破!破!破!”

仅剩数十人退守末路的羽林军同声呼喝起破敌之号。虽然人数不多,却高亢得声震云霞,传遍周遭数里。连京畿附近的乡野茅庐中都有小儿被惊醒啼哭起来。

而天机营兵将原本已成碾压之势,这时反而为那股气势夺人呼喊声所震慑,有些犹豫不前。

“这不过是穷鼠啮狸的回光返照,不要被他们迷惑了!”凌天道见局势有变,猛声呵斥手下众将士。

“凌家小儿,方才已经说过了,这一箭,我来挡。”陆公欺近几步,悠然传话过来。

“好,我便试试你这老家伙还有多少本事!”

接连被陆衡撩拨,凌天道不禁怒火冲心,使出惊天神力独自一人把那架巨弩调转过来,骇人巨箭直指前头的暮年将军。

“陆公,不可小觑了那样兵器!”

司空朗深知这“猨翼”巨弩的威力,情急之下高声向陆衡喊道。

“贤侄不必惊慌,”陆衡舀一舀长髯,气定神闲地说,“区区虫蛀鼠咬、烂柯败木做的一把朽弓倒还不至于伤得了老夫。”

“好狂妄口气。这便送你到阴司里给裴徕老儿做个伴去!”

凌天道阴狠说罢便拨动机关,击出那杆例无虚发的恐怖兵器。离弦瞬间,连巨弩架设所在的地面也抖动起一股雪尘。

陆衡面对那骇人的巨箭也只是右足稍稍踏出一步,摆出再普通不过的弓马姿态。

“陆公小心!”

眼见“猨翼”已经击发,巨箭瞬息便至,司空镜也只能短短喊出这样一句。

然而在那杆迅猛无筹的箭矢只能略微捕捉到一点残影的情形下,陆衡仍旧两手稳稳握住长枪,往胸前一横。

似乎只是这么一横,便是天底下最坚不可摧的金身不灭;只是这么一横,任你千军万马势无双,亦如如我耳中暮鸦聒噪,如我眼中三秋落叶。

“惊梦,惊梦,你随我征战南北数十载,杀匈奴,灭难陀,饮血无数。却未曾想到今日要用你来挡自家射来的一箭。”

陆衡双目闭敛,对手中长枪轻语几句,然后虎啸一声,擎动长枪与射来的那杆巨箭作石破天惊的一撞。

霹雳般的响声过去,那随后排浪散开的气流竟一时刺得其余众人不能睁开双眼。

待尘埃落定,却看到陆公纹丝未动,周身亦是毫发无损。而那根“四羽笴”巨箭却倒插在前方石板上,已深深没入数寸。

“陆公威武!”

“陆公威武!”

羽林少年们目睹了陆公匪夷所思的武艺之后不禁纷纷欢呼起来,至此坚信大胤脊梁仍在,不会失却收复中原之志。

而与天机营伫立相对的陆公把长枪重新收回背后,说道:“凌家小儿,现在你要如何。战还是退?”

凌天道脸色一白,心中明白以自己现在的本领,走不过三个回合便会成为陆公枪下亡魂。只是胜负却可以另当别论。

“将军莫非认为这‘猨翼’巨弩只有一架?”凌天道镇定地说,“你虽然一骑当千,不过若是这‘猨翼’数箭齐发,未必能抵挡得住。况且天机营素来在战场上沥血,绝不是这些乳臭未干的少年郎可以相比。这一仗,你们仍要输得……”

“天机营荣耀今古,陛下亲封,岂是叫你们来自相残杀的!”

陆公未等凌天道话落,厉声呵斥。

“你等今夜逞凶建炎城,伪借陛下之名逼迫太后‘还政’,把朝中凡是不愿与大将军同流合污的忠正之臣屠了个遍,动辄夷灭三族。景况之惨烈,震动京城内外。我且问你,难道这天机营里面,便绝对没有人与这些忠良三族有香火之情?”

这番言语,正中了一些将士的心怀。

天机营乃卫戍京畿的重要兵司,能够选入其中为将的大多是身家清白、天资出众的世家大族之后。而今对建炎城中的裴府、冯府等出手灭其满门,他们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心中多少有些不忍。有些兵将更是与灭门的朝臣有血脉之亲,面对裴氏父子断头高悬府门的惨状都不胜悲痛。只是他们明白王铮与凌天道的残虐手段,不敢表露出来。

此时,天机营阵列中的一名面庞稚嫩的士兵忽然悲声哭泣,抽噎道:“母亲曾经因为外公家事坐连,降罪为官婢。是裴夫人将她赎身出来,免遭玷辱,并且待她情同姊妹。母亲嫁入名门之后仍然念念不忘这份恩情,训诫我生而为人,须知恩图报,今夜我却亲手屠害了恩主一家……我实在……实在没脸再面对母亲。”

行伍中其他人听了亦是纷纷默然。

裴、冯是大胤高门大族,一纸令下夷灭三族,所株连的又何止千人。除了裴冯二府中的内姓人丁,连已经出嫁为人妇、人母的外氏也要无辜受戮。这其中或他们的长嫂,或有挚友,更有年在豆蔻的心上佳人。

“你还是不要跟着天机营出征了。”折花轻捻的少女有些欲言又止地说。

“为什么?”少年士兵问。

“因为,因为……如若你赴了战场,我的心便也要跟着七上八下起来……”

一句说完,明艳面庞已经浸染了羞赧的红晕。

她曾如此牵挂于我,可我却不能在今夜保全她。

当她举家被绳索绑缚起来,被发往白鹭亭行刑时,那望向自己的惊恐与失望的眼神,直至现在仍然如滚烫的烙痕一样灼烧着未能挺身而出的自己。

思至如此,那愧疚不已的士兵忽地把兵器摔在地上,忿恨地呼喊:“我这懦夫已经失去了挚爱,再不要为虎作伥了!”

这一下引来数名士兵纷纷效仿,无不狠狠摔出沾满血迹的利刃。

面对此情此境,凌天道面容冰冷地瞪圆双目,然后带着阴沉沉的戾气缓步走过那些丢下兵器的将士,一一审视他们的面孔。接着忽然长枪暴起,势要凌厉地刺穿那名呼喊士兵的咽喉。

陆公却早料到他有此一着,迅疾挺枪来救,神乎其技地后发而先至。

对方只是那么伸出枪锋一架,凌天道便感到一股滔滔湍流般的澎湃之势传递过来,手中的龙纹银枪随即被猛地荡开。

“为什么……”凌天道踉跄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双眼血红地喃喃道。

“因为你过于天真了。”

这时一个翩翩少年朗声说道,接着跨过府门,现身在阵前

此人虽然身形尚幼,瞧上去只有十二三岁,却身披御侍云甲,气度不凡。为火光所照耀的面孔更是丰神俊雅,眉宇如刻。

这样一个少年从容步入兵阵之中,直如玉映长夜般耀目。

“桓允,原来是你。这果真是你布下的计谋。”

与少年一同出现的,还有自府苑高墙上跃下的玄甲白发贾士良。

“我原本就觉得司空朗一生谨慎,行事总要斟酌再三,绝不会行此险招。有胆识谋划盗符之策、置所有人性命于一线之悬的险境里,这样的气魄只有你桓允才能驾驭的了,”贾士良穿过残局,行至昔日挚友身前,叹道,“这么说来,我会拜入大将军帐下你也料想到了。”

“不封兄……”

“我已蒙大将军赐名士良。”

“姓名之别,终是心障,”桓允清秀的脸上满是惋惜地说,“你我素来互相引为知己,做弟弟的岂能不了解你的心病?我也曾说与丞相,这处心魔,终究会被王铮趁虚而入。只是丞相当时按下未表。现在看来,丞相所虑是天下苍生的大局,我气量狭小,实在是惭愧。”

“你也不必自谦。”贾士良说道,一面审视那些已经有些散乱的天机营众将士的面孔,心中明白大势已去。然后俯近桓允身侧,沉声说:“盗窃虎符,引王铮私兵入宫行事,看似凶险,实则是陷大将军于私蓄死士、谋反篡位的死罪。这一招的阴毒狠辣之处,远甚于种种雕虫小技。这边却是明知不能处处保全,索性将裴司徒当做弃子,效仿那郦食其做了鱼饵,引天机营杀戮太过,方能联合其他朝臣断掉天机营这柄利剑。想必明日朝堂上便会看见改制天机营的上书罢?想出这等釜底抽薪的计谋,不愧是丞相看中的人。”

桓允摇头道:“我并不要这虚名,也不愿筹策什么计谋。只是丞相以大胤社稷为托,不敢相负。”

“你身负济世大才,乃不世珍宝,就算不想要那虚名,大胤朝堂中的枭雄也不会容许你这把利刃蒙尘。”贾士良转身回去,一面走一面高声说道:“他日再见,各为其主,你也不必再顾念以前的情分了。”

凌天道见状心有不甘地说:“难道就此退兵?”

“难道你未听见方才我与桓允的交谈?”

“若真如你所说,却为何要留那姓汲的武夫守在宫门外。我听闻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若要引大将军入瓮,岂不是画蛇添足。”

贾士良瞧他一眼,露出颇为失望的神色,说道:“你当真是个孩童般的莽夫。大将军可削,可贬,唯独不可置于死地,也难以置于死地。丞相亦然。此二人既相杀伐,又互为倚重,大胤才得以赓续。因此一招只可出七分力气,须留三分余地。你可明白?”

“功亏一篑,怎能甘心!”凌天道恨恨道。

“不然你还要如何。”

贾士良走去安抚过诸位部将,命他们修整片刻后返回北郊营地,然后说道:“再杀下去,日后只会在史书上记下你凌天道一笔血债,而不问什么大将军之命。你我择木而栖,却不必为了这根栖身之木卖掉性命。况且丞相有桓允那样的逸才,这场宫变究竟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凌天道望一望将要燃尽的炬火,微微泛白的天空,还有那些显露狼狈和颓态的天机营将士,立誓说道:“司空老儿不过是个快要活到头的老匹夫,哪一夜潜入宅邸取了性命,便可取而代之。”

“愚蠢,”贾士良收起长枪,领在阵列前头说,“只他一个,或可取而代之。十人,百人,千人,却又如何?好好记着,朝堂,终究是人的朝堂。”

待天机营众兵行出裴府一段,桓允忽又在身后喊道:“士良兄,丞相所说的不世少年郎并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听到此言,贾士良止住步伐,转过来问那人是谁。

“陆家庶子,潜翼戢鳞;龙飞有时,复临江左。”


  (https://www.skjwx.cc/a/60951/60951373/70203740.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w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2.skj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