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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乱起


待那嘶嘶响动的物件安静下来,陆沉将其摊在手中,仔细查看一回,确信与前一日在战棚上接到的响箭毫无二致,因此在心中断定必是一人所为。

只是如何在众人面前蒙混过去,却教人犯了难。

要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射出这枚响箭的人,对陆沉来说实在易如反掌。怕只怕稠人广众的都瞧见了这支箭,母亲与云若又该日夜替自己忧虑了。

以此来看,幕后之人冷不丁地当众把箭射来,既是示威之举,又兼有搅乱陆府上下的图谋。

正当陆沉在心中计较说辞,却听得母亲何尺素强抑着颤声道:“沉儿,你手里的东西给娘看看。”

“娘,不过是村里顽童们胡闹的小物件,不必劳您费神。”

陆沉面色不改说道,心中却暗暗一凛。

何尺素一向遇事沉稳,八风不动。其冷静缜密之深,纵是鉴湖千里无波亦犹不可及。如今却显露出这样惊慌的神态,实在匪夷所思。

“这是……雁门鸣镝……”

只消一眼,何尺素便似有所识地喃喃道。

“母亲认得此物?”陆沉奇道。

“不识,”只一瞬间,何尺素便复归淡然,放下响箭不动声色地说,“这响箭乃官家物品,并非寻常百姓可有。若是邻里哪家结了仇来寻衅倒还好,万一中间牵涉到胡寇兵事,便成了陆家的大麻烦。你今后致仕官宦,尤其要以寡言慎行为重。娘这一生不求你受爵封侯,但愿为陆家延续运祚。”

接着转头向张延礼询问道:“不知张公有何见解?”

张延礼初见那支鸣镝,脸上亦是闪过微不可察的惊惧。

只是转眼间老者的神色已平复如常,捧来瓷盅颇有余暇地品一口香茗,似是经历了千万般难处一样开口道:“夫人说得是。老夫如今六十又六,自鱼梁小吏起,位至天水令。现下儿女均已成人,含饴弄孙,乐何如哉!纵是天不假年,也没什么遗憾了。”

陆沉听他说起平生往事,心想着,这般喜庆日子,说这些伤感话做什么。可见人上了年纪便容易感时伤怀、惜花怜春,竟跟云若那丫头一般心性了。

吃罢茶水,张延礼又与何尺素跟冯辂、老儒等斟满佳酿,舒展了眉眼说:“这葡萄美酒乃雍梁宝物,为历朝历代朝贡上品。只要长居雍梁之地,便没有不渴饮这葡萄美酒的。酿百斛,贮千年,也借此造就雍梁地域酒入豪肠的壮志之情。某借酒助兴,一则祝沉儿贤侄见举,二则庆贺朝廷诏封已至,陆氏一门终有再耀之日。”

何尺素微微一笑,伸出袖袍掩口,将杯中所盛一饮而尽。

而那老儒方才在席间生了闷气,因此独自猛吃了几盏酒。这时酒意上翻,站起来摇摇晃晃道:“且听老朽一言!”

于是席上众人纷纷转过来,欲听他要如何。

老儒揩一揩油光满面的脸盘,振奋了声息说道:“吾五岁诵诗书,十岁著文章,年未弱冠便入陆府为掾属。一去三十年,无一刻不披肝沥胆,忠心报主。如今小公子听封朝官,我岂有不高兴的。便是刚才的嫡庶之说,也只为鞭策小公子上进,难不成还有什么坏心思?倘若于小公子心中有悖逆,老朽又何惜这一条残败性命。”

接着豪饮一樽,转向冯辂道:“冯兄弟,自陆公授命雍梁,咱们便一般在帐下任事。一文一武,殊为匹配。就是有什么龃龉过节,也是因为各自心系陆府所致。方才老朽冒犯,这就给你赔了不是,又有何难。怎能步窦婴田蚡那自相残杀的后尘?”

说罢躬身下去,深深一揖,姿态着实谦逊。

冯辂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酒酣耳热之际听见老儒追忆起少年意气,顿时热血上涌。

这一涌可不得了。那些戎马倥偬的岁月,追随陆公的豪情,更有与老儒一并出生入死的悲壮点点袭入心头。

念及如此种种,冯辂竟然老泪纵横起来。当即离席对着老儒一拜,声泪俱下说道:“老东西,以你平日之乎者也的酸腐做派,我虽看你不起,却素来敬这副直肠子三分。先前骂了你狗血淋头,是冯辂莽撞了。”

“不不,是老朽不尊在先。”老儒连忙回礼。

“冯某向来一字千金,既说了是我过错,那便是我过错。”冯辂酒性上来,斩钉截铁道。

“兄弟这话岔了,子曰‘过也,人皆见之’。方才为兄在席上失礼,是众人所见,自然应该改而更之。”老儒慢悠悠地引经据典。

“放屁!老子的过错便是老子的过错,如何这般罗唣!”冯辂怒火拱起,不由旁人置喙,“岁数上你居兄长,自要敬你为先,担错这事给我便是。咱们兄弟同仇敌忾,一心一力,何愁不能辅佐少爷重振陆府。到了那一天,就算立刻驾鹤归西又算得了什么。你听我一言,便干了这樽酒,咤!”

说完便要强扭老儒的颈项来饮酒。

“又来了……”

见冯辂当众“撒泼”,说什么“驾鹤归西”之语,陆沉不禁扶额作无奈状,心想这副模样倒是如假包换的父子档。

这冯辂便是冯车儿的生身父亲,脾性可谓一脉相传。

侍立一旁的冯车儿也觉不妥,急忙上来劝阻。直落得满头满脸汗涔涔的模样才总算避免父亲丑态大出。

只是这么一闹,席上倒是回复了喜庆滋味。何尺素与张延礼亦只是微笑置之。

正当在一旁“窥视”的云若就此长舒胸气、放下一颗悬心时,却瞧见厨堂中的李福禄满身灰泥地自堂外急奔进来,狼狈之相上满是惊恐。

“葫芦儿,你为何这般模样?家中出了什么事?”

陆沉扶住那跌跌撞撞的小僮仆,正色问道。虽然陡生变故,陆家少主却并无责备他闯席之意。

那小僮仆仿佛经受了非比寻常的惊吓,两手两脚战战兢兢,颤抖不止。一双眼睛滞塞无神,半晌吐不出言语。

冯车儿只得不住替他推拿过背,并取来瓷碗喂与一口清水,这才稍稍将小僮仆的魂魄拽回来些。

旁边醉态大发的冯辂这会儿也清醒大半,见小僮仆不能言语一时分外急火。正要唤取府兵过来时,听得庭外传来一阵鼓锤动地般的脚步声。

紧随那脚步声而来的便是披坚执锐的一众兵士,洪流般奔涌过来,携雷霆之势将堂前庭院围了个铁桶般密实。

陆沉只是向那些兵士觑了一眼,脸上古井无波,一如平常。

接着这陆家少主颇有威严地将手挥空一横,示意席上众人勿动,自己踱步门外。

“这陆府当真不见望族气象。白天大日的躲在里头不知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反倒把临门之客晾在旁边,连杯茶水也不曾备一盏。”

高亢的话音传来时,重甲长矛的兵士立刻闪开一条窄道。

窄道彼端,一位重眉云鬓的白净少年款步走来。其人身着软甲劲装,手负一柄环首长剑,翩翩风度如若惊鸿,宛如游龙。

陆沉朗声道:“浅水只可见鱼虾,寒潭深处观蛟龙。成日里开张迎客的那是坊间的勾栏茶肆,岂是高门大族所为。”

白净少年走近身前,倒转剑身将环首拄在地上,眼光细细地打量陆沉上下。

“牙尖嘴利,能说会道得紧。不过嘛,只怕空有外头一副花架子,内里是那没雕当的。”白净少年哂笑一声。

“那也无法,甚是可惜。”陆沉叹道。

“可惜什么?”

“可惜你是个男人。你若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便要叫你知道到底有没有雕当。”

陆沉一向对人下药。如今见这白净少年出口轻佻,自己也便不再持重,背倚门框不着四六地混说道。

白净少年并不在意,手法花巧地将剑一提,登时舞出几朵剑花,直指堂上。

那些重甲兵士看见号令,立刻架起矛锋,作冲阵之势。

电光石火间,只身拦在门外的陆沉猛然一声啸吼,迸发出骇人肝胆的倒转乾坤之力。

音声过处,连天上卷云也被排空一净,宛如游龙掠阵,又似霹雳破风。

待这洪荒之声过去,只剩下万籁俱寂,四野萧萧。连枝头上的累累绿叶亦屏息不敢妄动。

以近百人之多的雍梁兵甲,一旦架矛冲阵,是何等霸道的碾压之势。而此刻竟被这声长啸将冲势硬生生截停在堂前阶下,寸步不能再动。

本以意志铁石般坚韧扬名的雍州兵士也不禁在心中有了一丝动摇。相邻行伍同伴面面相觑,均在彼此眼眸中瞥见一缕骇然——方才那一股五内摧崩的狂暴力道,险些毁坏耳道与心智。哪怕余音消了,仍旧心悸不停。

这边陆沉慑住众人,视兵甲矛革如无物一般走上前去,与那白净少年照面而立,一改方才轻浮模样说道:“你若想打架,不必这么劳师动众;你若是要跟整个陆府过不去,恐怕要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白净少年浮上来冷笑一抹,将那长剑倒持收于肘外,移形换影般欺近数步。瞬息之间剑锋已架在陆沉颈边。

“江东陆氏原也是名震华夏的大族,有几分傲气也是应当。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现时的陆府,不过丧家之犬苟延残喘尔。也配谈什么斤两?”少年邪邪一笑,在陆沉耳畔轻语。

陆沉纹丝未动,眼中寒光一闪道:“这等武艺,便是猫儿狗儿也欺你绰绰有余。”

一番交锋之下,两人皆是轻描淡写。

不过自内堂看去,刀剑给人架在脖子上的景象毕竟十分凶险。云若目睹这一幕不由得面色惨白,竟比冯辂、冯车儿更早一步奔到堂外,也顾不得什么女子之德了。

“沉哥哥,你……你没事吧。”

情急之下云若拉起陆沉的衣袖往回扯去,仿佛打算凭自己这副娇躯护他周全。

白净少年见了抚掌大笑道:“人们都说陆家庶子天纵姿态,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如今却要女子来照护。欺世盗名不说,难不成是个吃软食的?”

云若向少年纳个礼节,声气平和说道:“沮渠公子,陆公与令尊有同袍之情,两家更是累世通好。你为何三番四次难为我家沉少爷?你二人皆是当世后起之秀,将来在朝堂,在疆场,有的是时日同处共事。匡扶大胤、克复中原更是要仰仗你二人的金兰之契。倘若因为一些微末小事便反目不和,怕是会让世人笑话。”

这姓沮渠的少年,便是雍州牧沮渠长天之子,沮渠浑敦。

一经佳人那如兰似麝的温软声息萦绕耳畔,沮渠浑敦不禁周身燥热,丝毫不加遮掩地掠视着眼前少女。

“这小子究竟哪里比我好,值得你这般死心塌地。”沮渠浑敦颇为吃味地说,“论三庭五眼,倒还勉强过得去,虽说到底差我一截。你看他这衣裳,粗布淡衫,腌臜褴褛……你怎么不穿口破麻袋出来。”

“而要论门第家世,就彻底分了高下了。一个是九天遨游的苍鹰,一个是啄米吃虫的鹪鹩。”

“荀姑娘可明白鹪鹩是何物?”沮渠浑敦指着陆沉,怪声怪气地道,“小鸟也,小鸟也。一只小小鸟儿,安可与鲲鹏雄鹰之类相比。”

云若只听他见说起“死心塌地”几个字,不禁晕染双颊。然后定了定,收敛神态说道:“蒙沮渠公子青睐,云若窃感荣幸,又何其心愧。只因为云若实在是个普通女子,学识粗浅,样貌寒陋,并非沮渠世家的良配。只愿沮渠公子早日觅得爱侣,放下前嫌,与我家沉少爷共扶大胤才是……”

“唉,若儿,这番大道理要讲给谁听呢。我只想听听你的真心话。”

沮渠浑敦目光灼灼地瞧着云若仙姿,竟直呼起“若儿”来。

“沮渠公子,你……”云若脸上飞起一阵红霞,不禁急道。

“我说沮渠兄,你若是来寒暄家常的,不妨移步堂内,与你烹一铛嫩芽雪茶,”陆沉轻轻揽住云若,将她护在身后道,“其他这些凶神恶煞的家伙我看就请出去罢,恕陆家没那许多物料备与他们吃。”

沮渠浑敦一笑,答道:“我不是来吃茶的。”然后眉宇间忽地收起笑意,一手抚着身旁长势参天的巨树,仰首望着天穹说:“陆云翥……你既然表字云翥,可知道摧去一个人的云间之志有多容易?”

陆沉答道:“能摧去的,十有八九不是多大的志向;如果真有云间之志,岂会说摧就摧。”

“说得好。当今之世胡寇乱道,群雄并起,我且看看你这只小鸟的云间之志能闯出个什么样的名堂。”

言罢,沮渠浑敦从怀中取出一段竹简,气势为之一变,用浑厚声腔念道:“大将军谕令!今天下疲敝,金瓯已缺。天水令张延礼不思报效朝廷,弼辅天威,而内结朋党之众,外通胡寇之患。书信证物俱在,狼子之心可诛。今敕封沮渠浑敦为殿前虎贲,即日取张延礼押赴京城,阻逆者立殛之。”

“殛之”两字落下,四下杀气陡出。

堂内众人将这番话语听得清清楚楚,脸上不禁惊诧变色。

天水虽非首府,却也是通衢各方重镇的枢纽,更兼有抵御胡寇、流调谍报的要冲之责。张延礼身居县令官职,其权实与威望早已不在州牧之下。如今凭空一道朝令下来,要治张延礼谋逆结党之罪,于情于理都难以接受。

这里面刚刚授任从事、随张延礼前来陆府的一个青年官吏骤然听见此信,如同头顶降下一道霹雳轰雷,惊得面如白纸,颓然跌坐在地上。

原本尊张公为师,便是想博得仕途上一点倚靠。如今天水令治罪,自己牵连祸患实是在所难免。衣锦还乡、娶妻生子,然后风风光光将家中老母接来府中养老的美梦也终成一场空想。不禁心灰意冷,万念俱空。

众人之中,反倒是张公自己最为平静,只是眼神略略一黯,而后仍归于一副淡然阔达的姿态。

除去一众男子,何尺素也像是早有所料一般,并未如何惊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套阁。

沮渠浑敦念罢短谕,把竹简向后一背,朝陆沉炫示道:“陆家郎,你从来跟我不对付。我要向东走,你必往西去。我爱汉家女,你必赞胡姬。今天我领殿前虎贲之职,要奉大将军号令将张延礼押赴廷尉候审,倒要瞧瞧你是不是也要抗旨不尊。”

陆沉不甚着调地说:“殿前虎贲嘛,只是名字好听的武夫,最能唬人罢了。了不起是陛下使唤的门神一尊,当谁还没有个一官半职?朝廷选我作记室参军,也要敲锣打鼓告诉你么?”

说罢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仿佛十分不把缉拿张延礼的事放在心上。

反倒是身后的云若焦急神色溢于言表。

十年之前,年纪尚幼的自己从荆汉之地一路艰难西进,只剩下芳魂半缕时才将将踏入雍州地界。是张公亲自赶赴边关相迎,一路上细心照拂,这才安然抵达陆府。如今张公临难,自己怎能不焦急。这时候陆沉还在与那沮渠家公子斗嘴,不禁更加急火。

正当云若实在按捺不住,要上去替张延礼辩解时,却看见陆沉一面说东道西,一面将左手掖在背后给自己使个号令,那意思是切勿妄动,他自会便宜行事。这才明白他的用心。

“张公这些年来勤于治理。政绩功业,朝廷所知。天水百姓皆奉张公为青天父母。这些事,就算你黄口小儿,不知世情,听总该是听过的。”

陆沉不急不慢地陈说些大道理,心里却在暗暗观察庭内兵阵,盘算着不得不动手时应当先攻哪处、作何收场。

“况且,这官宦之中,敌我难辨,就是受到什么人的弹劾也是常有的事。今日传令召张公上京面圣,君臣两个畅叙一番,说不定半月之后便回来高升了。你这般跟捡了骨头的野狗一样手舞足蹈,到那时岂不丢脸?我劝你好声好气地赔礼谢罪,同张公一道赴京才是……”

正说说间,却见一名周身玄甲、面覆玄罩的异样兵士从外面飞传过来一只檀木描金盒。半尺见方,约寸来高。盒前铜鼻上,一把精巧金光的挂锁叮当荡漾出串串脆音。

陆沉虽不知道里头盛放何物,却明白现下场合中它是作何用处,脸上顿时变色。

方才岿然笑傲的张延礼目睹此盒,亦然心中大乱,不顾姿态地径直奔走到兵士面前。年纪已然高旬的须发之证骤然有了几分悲凉,在惨白面色之下如枯草般乱拂。

“你、你们对阿鸾做了什么?”

看见独生爱女的闺中之物,张延礼颤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拜访张小姐香闺时乍见温香软玉,心下沁然不止,”沮渠浑敦显出一丝与那张白净面孔极为不称的阴毒来,“尤其是那一双芊芊素手、白耀柔荑,浑敦实在倾慕非常。又恐怕张公思女心切,便将小姐这双玉手请了过来,以解父女相思之疾。”

寥寥数语,将一股滴水成冰恶寒贯透众人的肌骨。

探视那只精巧的檀香木盒,果然殷红欲滴,宛如血透薄纱。

“鸾儿、鸾儿……”

想到爱女娇躯血肉迸溅的惨景,张延礼不禁跌倒在地,唇齿灰濡着发不出声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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