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骨折，内脏破裂，轻微的脑震荡，从皮外伤里剔出来的玻璃渣子能攒满一只小许愿瓶。
好消息是他还活着，并且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在病床上以动弹不得的方式，于伤口结痂愈合的痛痒，间歇性神经不适中度过一段祥和的私人时光。
就连给声控电视下达“换台”指令时，顾栄都能听见自己肋间的骨骼在沙沙作响，掺在电视主持人清润甜美的嗓音中，就像往打发的奶油里撒了把沙：
“……太子莱昂与影帝杜清鹭感情破裂的传闻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皇妃替补入宫半月毫无进展。”主持人甜甜地笑着：“甚至据皇宫内务人士透露，这位替补皇妃早就被太子打入冷宫，这背后究竟又有怎样的隐情呢？”
画面切换到一段拍摄相当糟糕的视频。
摄影师一定是帕金森晚期了，要不就是他压根就是头山羊崽子，被人挂上一尾巴点燃的鞭炮，尖叫着全场乱窜，把镜头能框住的所有玩意都晃成锅五颜六色的大杂炖。
简直就是把人塞进滚筒洗衣机，只不过在眩晕恶心之余，顾栄对接眼前的场景隐约升起几分不详的熟悉感——
或许也正是出于对观看体验的考量，在这段莫名其妙的视频结束后，电视台异常贴心地从中截取了几个关键的画面：
在一片逆光的阴影之中，悍马铁蹄高高扬起，正对镜头，就要重踏下来，马背上骑士的面孔同样笼罩在阴暗之中，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还有他紧紧拉住悍马披散鬃毛的双手。
叫人几乎可以想见这喋血狂徒是怎样拨转马头，驱赶无辜百姓，在绝望的恳求和尖叫声中，将他们一个个踏成肉泥！
主持人的解说仍在继续：“就在昨天，皇宫内务厅召开记者招待会，本以为替补妃会得到承认籍此上位，谁知还未上马，测贞角马就立刻抓狂暴走，满场乱撞还试图伤人，引发满场哗然，下面是匿名网友对此事的看法……匿名网友a表示，利用感情牌吸血上位的捞人早日”
“换台！换台！”
系统的尖叫冲散了媒体声讨。
这个金属圆球以前所未有的敏捷飞扑上前，挡住投影电视，悬浮在顾栄面前：“大清早的看什么社会新闻，多看点轻松的嘛——换台！”
它在末尾忽地拔高了声调，也许是想显得轻松愉快一些，可这急切反而让声音更为尖利，就像只被野猫逮住的麻雀在挣扎中尖叫：
“光脑手环也先交给我收着，没有其他意思，天天躺床上刷光脑对眼睛可不好哈……”
说话时，系统的电子眼睛满屋子乱飘，独独不敢直视顾栄的眼睛：“总，总之一切都好着呢！大家都看好你！”
它又一次拔高声调，好像这样就能掩盖掉所有心虚。
但事实上，顾荣的光脑手环早就被打爆了，来自陌生人讯息从屏幕上接连不断嗖嗖划过，提示音则已经彻底卡死，在几分钟前它劈里啪啦响成一片，就算史上手速最快的鼓手也没法打出这样密集的爆点。
真是场彻头彻尾的灾难，当初接活时价还是定得太低了，也不知道完事以后还能不能继续接下一单，他还得挣钱养家，没有打算为了什么劳什子“爱情”金盆洗手。
“拿去。”
他直接将手环扔给系统，后者在半空中闪了个趔趄，差点没能接住：“你就这么给我了？”
“不想要就给我。”顾栄没好气地挥开蹭过来的圆球：“你也别想着看那些信息，或者找上那些发短信的人了，不值得……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他对自己叮嘱这颗敏感金属球的行为感到羞耻，可谁让他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家伙，不用他花钱或者拼命就会主动来关心他。
虽然它也有自己的目的。
系统还在自言自语：“什么看不看的，我是那么没边界感的ai嘛。”
它抱怨着收起手环，慢慢转过脸，或者说有电子眼的那面，然后对着电视银幕发出一声兴奋的呼喊：
“啊，这是最近大火的那部电视剧！穿越到21世纪和古人球长谈恋爱！”它激动地在半空中弹跳：“男主是21世纪的古人，拥有s级精神力，史上最年轻的地球球长，我跟你说他刚出场那会开着蒸汽马车救女主那段可帅了！”
“虽然我没读过两年书，但我确定21世纪古代人的衣服上不会印着剧组赞助商logo。”顾栄盯着荧幕上那群简直一模一样的群演：“别告诉我这里面所有的路人都是同一个人复制粘贴的……这些人究竟把钱花哪里去了？”
“不要只盯着钱，多感受下爱情的美好成吗？”
顾栄确信系统刚刚朝自己翻了个白眼，尽管它并没有足够支撑它做出这样复杂表情的配件：
“这段可是全书最经典最虐的！男主在迷失自我之前，选择将自己大脑中的晶核送给女主，恳请她原谅自己当初选择用饺子蘸酱油，还在漫天的奶油中向女主告白，当初我看的时候都哭死了！”
“嗯，很感人。”顾栄哼了声，随后在系统受伤的目光中，意识到这反应实在太过敷衍：“晶核的那段，不怎么靠谱。”
他尽量从那一大段热情安利里头，挑出自己还能理解的部分：“没有人会蠢到把自己晶核白送给别人——那可是精神力者力量的来源。”
“所以这才是爱情的力量！让一个和你毫无关系的人为你心甘情愿，赴汤蹈火！”
系统用一种唱歌般的语调宣布：“就如你与太子，在我的帮助下，终有一日，你们二人也能修成正果，他也会自愿将他的晶核为你双手奉上。”
“合着我又骗感情又骗晶核啊？那我可真够缺德的。”
顾荣简直要被这番理论给逗笑了，他重新撑起身子，正打算好好和这个金属球理论一番，却没像往常那样听见系统反驳：“怎么了？”
金属圆球依旧呆呆地悬浮在半空中，就像突然被断开信号：“……那个啊？”
过了半晌，它才重新抬起电子眼：“有个自称是你妈妈的人给你发了条信息，约你下周见面。”
约定地点是帝都一家高档餐厅，有着所有高雅餐厅该有的东西，包括一大堆繁文缛节的烧钱项目，譬如当天顾栄赴约时，收到侍者的提问：
“气泡水还是纯净水？”
“凉白开。”顾栄保持着微笑，无比坚定地拒绝了侍者的服务：
这些高档餐厅的“气泡水”和“纯净水”都是特供上层人士的稀罕货，和2星币一瓶的普通气泡水比起来可能就多了个拗口无比的前缀，价格却会直接飙上几百倍。
不管它们是否真的能像品鉴师宣称的那样，具有“神灵沐浴过的甘甜和无与伦比的灵魂涤荡，精神力获得突破”的成效，顾栄都不想把最后那点家当烧在这上边。
更何况免费白开水和上千块品牌矿泉水，在视觉效果上差别不大，绝对不会让人发觉到什么穷酸的可疑气味。
今天顾栄还特地穿了正装，这件衣服连扣子都镶着宝石，看成色每颗都能抵上一个荒星体面人辛苦一个月的工资甚至更多——感谢来自皇室捐衣慈善箱的馈赠！
他抹平袖口上最后一丝微不可察的折痕，思绪的波涛却不断起伏：
该说什么？“嗨，妈妈”这样打招呼绝对不行，她不允许自己用“母亲，妈妈”之类的词称呼她，不过“菲尼克斯夫人”这样的称呼还在她容忍的范围内，这是她第二段婚姻丈夫的姓氏。
顾栄很讨厌那个家伙，尽管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姓菲尼克斯的二道贩子将妈妈从自己烂穿地心的家庭中救出来，并凭着卑鄙的投机天分给了母亲她本享受的贵族生活。
那见面之后，又该聊些什么呢？
新一轮的搜肠刮肚，一浪接着一浪，将所有话题，连同记忆深处的渣宰碎屑一起拍在沙滩上：
妈妈的第二段婚姻总体上很幸福，她和菲尼克斯还有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组成了一个令人羡慕的上流家庭……只有一点小小的瑕疵。
一个没法消失的，关于年少无知，私奔和布满阴影的初婚佐证，无法洗去的污斑。
【我的一生都被你绊住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就算隔了数十年的岁月，妈妈浸透了疲倦和绝望的呢喃，依旧无比地清晰森冷：
【要是当初没有怀你，我也不会想着和姓顾的私奔，也不会想着往我妈的茶里放那该死的安神剂！我妈也就不会死……该死的！我当初就该宰了你！】
大概是领结的缘故，顾栄开始觉得喉咙发紧，他正要喝口水润润嗓子，动作却僵在半空：
门开了，但来的人不是妈妈。
菲尼克斯，妈妈的第二任丈夫，帝国最为富有的贵族和企业家之一，在侍者的引导下，大步迈进房间：“你好，孩子。”
“……怎么是你？”
“她正在照顾你弟弟，你知道的，他身体一直不太好。”
菲尼克斯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话又说回来，听说你最近在和太子陛下交往，我真替你感到高兴。”
面前的贵族捻动胡子，露出微笑，一口细密的白牙闪闪发光。
顾栄很讨厌他这副神情：“有话直说。”
“对长辈要有礼貌，小栄，我知道你只是表面冷漠，其实你内心还是很重情谊的，只是得表现出来，更慷慨一些，无论怎样，作为一家人我们都会为你感到骄傲……”
这番发自肺腑的劝诫，抑扬顿挫，感情饱满，足以让全星际最著名的声优羞愧至死。
可惜这已经在顾栄面前上演了太多次，每次都是“资金困难”的铺垫戏码，甚至已经让他失去了讥讽或者追问的兴趣，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空洞。
“我知道了。”
他耐心听完菲尼克斯的长篇大论，从里面捡出几个关键词，然后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十亿星际币对吧，我会尽快的。”
看来他只能做又骗感情又骗晶核的缺德家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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