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日光反射
这一夜段堇年睡得并不安生，陷在无数个梦魇里来回挣扎，眼见着他周围的一切的倾圮流逝，他双手无力，什么都握不住，什么都做不了，最后连自己也被踹进了泥沼继而深陷其中无法自救。
醒来时满头大汗，后背也被汗水濡湿，空荡安静的房间又给他惊颤未止的心添了一记惶然。
忽然耳朵动了动，他听觉很敏锐，听见了门外楼道上江月洲的声音。江月洲刻意放轻了脚步，但因为在接电话，声音还是不可避免传了进去，于是他快步下楼。
江平盛问了他一些日常琐事，江月洲刚起床没什么精神，嗓音闷闷地“嗯嗯哦哦”，接过兰姨递来的牛奶扬颈喝了一口，目光瞥见段堇年悄声下了楼。
“醒这么早？过来吃饭。”江月洲招了招手。
段堇年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江平盛的唠叨被打断，电话里顿了一下，很快又问：“是不是小年起床了？快点开视频让叔叔看看。”
听见他的话，段堇年肩膀下意识地小幅度往后倾了倾，抬头看向江月洲。
蓉城的日出很早，橙色的朝阳穿过透明的玻璃撒了进来，空气里跃动的浮尘让这个橘色的早晨朦胧而斑斓。
江月洲坐在晨曦中，眸光淡淡的，侧着脸轻然看向他时，他纤长的睫在光里失了色，变得极浅，又极密。好像和浮尘杂糅在一起，和日光玩漫反射游戏。
段堇年觉得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凝滞了一秒。
“人刚起，在吃饭呢，等你回来天天都能见。”江月洲并没有照做，把阿姨蒸的包子推过去一点让他自己拿。
江平盛知道段堇年的问题，这孩子有失语症又认生，忽然跟一个陌生大叔视频估计会把他吓着，所以他也没说什么，转头调侃了江月洲一句：“哟，我儿子都学会护着弟弟了啊。”
江月洲拿筷子的手顿了顿，很快恢复了正常，继续吃饭没说话。
电话里江平盛朗声笑了笑，说：“过两天我就回来了，给你们带点礼物，想要什么跟我说，你也问问小年喜欢什么……行了，不跟你说了，吃完饭赶紧上课去吧，不是快期末考了吗，好好准备，老规矩，考年级前三满足你一个愿望。”
江平盛说完这句话下意识屏息聆听，这条老规矩确实老，从江月洲小学第一次捧着第一的奖状回来后就有了，之后一学期一次雷打不动。
但自从文若因死后，江月洲照常拿第一，却没再向他要过什么奖励。
江月洲不知是忘了还是大发慈悲原谅他了，回了个“嗯”，江平盛激动得恨不能改航班马上飞回来。
吃完早饭，江月洲回房间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本初中没写完的的字帖，挑了一只钢笔拿给段堇年让他练字，免得他没人看着又偷跑出去闯祸。
安排好了小哑巴，江月洲照常出了门，给老陈打电话问他能不能回去上课了。他答应配合道歉，但也不是一句话的事，通报批评和检讨都得安排在周一大校会，他想先回去上课，好几天没上课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老陈意外的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最后说：“你先来学校吧。”
江月洲皱眉，预感不好。
办公室里除了老陈还有一脸愤怒的陆远飞。
陆远飞巴不得江月洲第二天就来上课，他跟江月洲是同桌，这两天一个人上课实在是太无聊，所以昨晚没喝到桃子气泡水后他就回去，连夜给老陈打电话说了江月洲的事。
老陈肯定是不愿自己的学生被开除，想着一早来找梁仄沟通，结果早上梁仄人没看到，等来了校方决定开除江月洲的通知。
江月洲打老师这件事某种程度上来说可大可小，往小的方向解决起来，无非就是公开道歉认错，记过处分留校察看一年，青少年易冲动，只要事态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学校有义务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往大的方向就比较抽象了，如果校方不愿通融，一定要维护南中百年名校尊师重道的校训，江月洲的行为就变得典型了。
所以梁仄说的没错，只要他愿意，他真的可以让江月洲被开除。
“梁仄就是在耍人，他一开始就没想接受你的道歉，逗我们好玩儿呢。他那点伤早都快好了，忽然又说去复查，说什么伤口恶化感染影响到了眼睛，有失明风险，他怎么没瞎了呢。现在他忽然改口，跟校方说不愿和解，要开除你！”陆远飞激动道。
江月洲听完只是皱了皱眉，老陈招招手示意他过来，把手机递给他：“你先看看吧。”
江月洲接过手机，陆远飞看他手指飞快地划，自己也跟着焦躁，“你之前打梁仄的视频被发到了网上，现在全校都传疯了，还有高校圈和本地论坛，这事儿真被他闹大了。”
江月洲点开那个视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录视频的角度只能拍到静思庭的一侧，程诚恰好就在被挡住的另一侧，江月洲真是百口莫辩。
而且这角度也挺奇怪，静思庭旁边没有教学楼，只有一栋教师公寓……
老陈说：“现在事情发展成这样，学校只能开除你，除非有人能站出来说出当时的情况还你清白，否则我也没办法说服校方。”
老陈作为老师本该一视同仁，但人哪能没有私心，他怎么能不偏心自己门下的学生，何况这个学生如此优秀。
何况把真相公布出来对程诚那孩子未必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梁仄会得到惩处。
但他没想到江月洲这孩子这么犟，他扬了扬眉说：“既然校方已经做了决定，那我就走呗。”
蓉城又不是没别的学校了，离开了蓉城他还能没书读不成。
“你这孩子，你是不是想气死我！”老陈恨铁不成钢，指着他鼻子道：“我让你通知家长你通知了吗？把你爸叫来，现在！”
江月洲摸了摸鼻子，“我爸现在在英国，现在回不来。”
“你爸不在叫你妈啊，你家没别的大人吗？”老陈气吼吼的。
“我妈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照顾我的阿姨。”江月洲脸色毫无波澜。
“你……”老陈顿住，一时间有点惭愧，江月洲家里的事他确实不太清楚，他记得高一报名那会儿，别人的家长都来过他办公室单独谈话，唯独没见到过江月洲的家长，只在隔天接到过他爸爸的电话，电话里也只谈及过拜托自己多多照顾江月洲的事，别的并未多说。
后来不知道是换号了还是怎么，前段时间他一直联系不上江月洲的爸。
这是他作为老师的失责，看来之后他有必要去做个家访了。
老陈哼了一声，没再提见家长这事儿，说：“把你爸电话给我，我来跟他说，你别跟我提什么要走你走的事，回去给我继续反省，去教室把书拿上了再走，别当自己真是放假了，漏掉的作业全都给我补上，陆远飞，你来监督他，他要是少一科作业没补上，我就给你多发一张物理卷子。”
陆远飞：“……”
有他什么事儿？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江月洲老老实实回去收拾东西了，经过走廊时，不少人都把脑袋探出来往他这边望，他那个视频学校可以说几乎没人没看过。
原本在南中不认识他的人也少，主要归功于南中的一个传统。每年进新生，老生就会在论坛办一场校花校草选美赛，有自主报名的，也有偷拍投稿的，反正就这么大点的圈子，绝不会漏掉一个种子选手。
江月洲因为初中就在南中，算是南中土著了，不管是校园星光榜还是成绩公示栏都能看见他，知道他的人不少，所以一开学就有人专门偷拍了他一张照片报名参赛，最后以绝对优势成为本届校草。
据说那张照片并不清晰，是在黄昏时学校的南天门偷拍的。大理石阶上，江月洲穿着白衬衫，双手插兜倚在高十七米的圆形石柱上等人，磅礴而恢宏的夕阳将整个南天门映成了金色，而江月洲就沐浴在这片宛若天堂的金色斜阳里，单薄的清影像是要融化在晚霞里。
就这么一张图片，江月洲成了校园名人。a班后门的信箱常常被写给他的情书塞满。
然而现在，他又一次轰动校园，是因为打了老师。
不管是哪一次，江月洲对这些关注都很淡然，别人对他的毀誉对他而言并不重要，毕竟一个人真正在乎的人只有那么几个，他哪里顾得过来别人。
同样的，陆远飞可以不在乎别人，但不能放着江月洲这样不管，他拉住江月洲，表情难得有些严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月洲嘴唇动了动，有什么话下意识要出口，但是被咽了回去，最后说：“听老陈的，先回家反省，等学校通知。”
陆远飞太了解他了，听他这意思恐怕是要去物色下一个学校了。
他气哄哄地把江月洲的手扔开，说：“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不肯说出真相，我反正不会让你就这么不明不白被开除，你打架是因为程诚是吧，我这就去找他问清楚，他凭什么躲在后面不出来说话，就看着你被开除？你等着。”
江月洲赶忙拉住他，“陆远飞你别冲动，你先听我说——”
陆远飞立马停住，双手抱胸：“行，我听你说！你说啊。”
“……”江月洲哪里说得明白，陆远飞连程诚是男是女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两人就停在a班门外，很快有班里同学看见了他们，他们也听见了消息，觉得不可思议。
于薇是a班学委，跟江月洲初中是同班同学，当江月洲打人事件出来后，她表示根本不相信，还在论坛上跟人吵了几次。
“你放心吧江月洲，我们班同学都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那个视频我看了很多次，我觉得拍摄角度很奇怪，那个角度应该只可能是教师公寓，南中的老师谁会这么闲偷拍学生打架，肯定是哪个同学，他肯定看见了全过程，我一定会把那个人找出来问清楚！”
江月洲正要开口，被陆远飞打断，“行啊，薇姐够仗义，不愧是学委，这都能被你找到突破口，咱们现在就去找那个人！”
“小意思，姐的眼睛又美又亮，走！”
“……”看着说走就走相携而去的两人，江月洲心热又头疼，但他也没再去拦，他发现了拍摄角度的问题时隐隐觉得还有希望，就算自己最终还是要走，他也得把梁仄拉下来垫背，否则他的离开毫无意义，程诚的麻烦还是没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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