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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t. 288. 殿帅复仇 2


皇帝行在。仍旧是日间,林远报张殿帅求见。君贵宣召。

        张永德阔步入帐,走至君贵跟前跪下,朗声道:“臣张永德叩见陛下。”

        君贵见他脱下了穿着多日的白衣,换上一袭红袍,不由笑道:“抱一,大仇得报了?”“是,臣叩谢陛下隆恩!”张永德说罢,郑重地稽首于地。

        “平身吧。”君贵温言道,“虽说大仇得报,毕竟仍在服中,素淡为宜,何必穿红?”

        张永德含泪道:“陛下,兵乃凶事,丧亦凶事,今当朝廷出兵之际,原该趋吉避凶,不应凶上加凶,陛下却因怜惜臣的不幸,特许臣家事不讳国事,白衣出征。臣感铭至深,无以言表。红衣谢恩,是矫正先时之凶象,表明臣对陛下的一片耿耿忠心,此其一也;另外,红色也是臣仇人鲜血的颜色,臣以此示威于淮南贼众,明必取之志,此其二也。”

        “好一片耿耿忠心!好一个必取之志!”君贵大喜,亲自扶起他:“抱一,你的心意,我完全明白。你好生督战,争取早日拿下寿春,立下攻城首功!”“是!臣必定不辜负陛下的期望!”张永德斗志昂扬,大声应道。

        南面水寨。李重进营帐内。黄昏,凶猛的攻防战仍然在继续,那种喧哗早已成为此间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了。

        李重进和徐令则等部分亲随在帐内歇息、进食。服役的军士穿梭进出。热腾腾的饭食和酒水让大家紧张了一整天的神经放松下来。

        众人一面吃喝一面议论,议论的话题与攻战无关—他们已经变成了麻木而机械的战争机器,所以在战争的间歇,根本不想再触碰任何与攻战有关的话题了。他们的话题围绕着今日最大的新闻—张殿帅复仇。

        “是腰斩的你知道么?咔嚓一下子!肝脾肠肚之类,红的白的,流了一地!”“诶诶,说是没用铡刀,是张殿帅亲自操刀劈的!”“啧啧啧”“那罪人劈成两半了,也不得速死,听说嚎了好半天呢”“说是还用手撑着,兀自在地上爬来着”“哎哟哟!”“劈完人,张殿帅那里所有的部将都改穿了红衣,又杀到城北攻城去了”“嘿嘿,一片红衣,那可够显眼的!”“我怎么听说红衣是陛下赏的?说是号称‘红衣军’,要教贼军吓破胆的意思”“我看不是陛下赏的,多半是他们自己弄的!”“哼,他们那一票人还不是仗着陛下宠着惯着,先前一片白,目下又一片红,这是为拿下攻城首功作法呢吧?”

        听到此处,一直沉默的李重进将手中大酒碗向桌案上重重一放,冷笑道:“要报仇,枭首示众就够了,有必要腰斩么?向谁示威呢?!”

        众人见他不悦,忙附和道:“是啊,卑职们也是这个话!”“殿前司那帮家伙,处处想压咱们一头!”“连杀人都要换着花样来!”

        张永德营帐。张永德结束了短暂的歇午,睁开眼,从行军榻上坐起。早已候在帐侧的一名军校走过来施礼,附耳向他说了几句。张永德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大怒,骂声“混账”,拍榻而起。

        在榻前来回踱几步,他猛地转身问道:“要你们查的事呢?查到了什么?”那军校忙揖道:“回殿帅,还还没什么有用的。”“继续查!”张永德冷笑道,“就他手下那些大嘴巴,我就不信漏不出要紧的干货来!”

        高邮县。某村寨。安静的农舍外忽然一阵唿哨,白延遇带百余骑驰回,人人满载而归,手中、马上满是金银珠宝与奇货土产。

        韩令坤率所部精骑相继占领扬州、泰州之后,又命赵晁、白延遇等部将分兵北上,往楚州方向而去。目下,这支北上的队伍正在泰州与楚州之间的高邮县以南,强占了一大片宽阔的村舍歇脚。原屋主被他们轰到外面自寻住所,在他们离开之前不许回来。

        赵晁闻声,率众从农舍内迎出,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白都将和弟兄们辛苦了!”白延遇笑道:“今日又是好大一场收获!来来来,弟兄们,将搜来的好物事都分了!”

        军士们都知情识趣,忙道:“别急别急,先将最好的给白都将和赵都将留出来!”

        作为一支快速移动的精骑,他们是自带粮草的。虽说出发之际上司另外给付了银两,让他们沿路购买给养,但是,银两难道是用来花销的么?他们要吃要喝要享受,当然是以武力剽掠来得理直气壮。不仅物资,连同对女人的需求,他们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获取并满足。南唐民众于他们,不过是草芥而已。

        当下周军士卒人人喜笑颜开,欢天喜地扑上来瓜分最新的这批物资。他们都是单纯的人,长官怎么带,他们就怎么做,甚至做得比长官期望的更好。他们顺应着自己的生理本能,觉得非常开怀惬意。

        对于南唐百姓的剽掠,并不仅仅发生在东线。甚至在大周天子眼皮底下的寿州,这样的剽掠也有人在悄悄地进行着。白延遇、赵晁等所代表的,并不是大周这区区数千军马,而是虽经严格汰练却仍旧顽固地保留了许多恶习的、相当数量的王师将士,或者说代表了这些虎狼英豪的某些黑暗侧面。

        扬州城外。泰州城外。高邮城外。淮南东线乡野间。

        更多的周骑小分队呼啸着冲入村庄。忽然,一队队穿着奇怪的灰白色铠甲的人不知从何处涌出,举着锄头、樵斧、镰刀等物冲过来,与周骑展开了殊死搏斗。

        周军人马的剽掠,令原本对周帝和周军怀有憧憬与期待的江南百姓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一批又一批乡民武装自发诞生了。他们聚集在山泽中,修筑各种堡垒坚守自固,齐心协力保卫自己的家乡。他们以各种农器为兵刃,将陈旧的纸张叠成厚厚的方块并缀合成坚韧轻便的纸甲,对剽掠的周军发动零星而持续的游击。因纸甲呈现一种略带灰黄的白色,他们便号为“白甲军”。

        而此时,远在寿春城下的大周皇帝郭荣,对这支民间义兵的存在还一无所知。

        东京大内。御苑。春风乱起。柳絮杨花在风中卷成团没有规律地旋转。这场风带给人的晕眩凌乱的感觉,很像两年前在另一个地方刮起的那场乱风。

        流风亭附近的一个僻静处,高高的大青石上放着一只香炉,炉中一炷新燃起的长香。廷献面向西北方跪于炉前,虔诚三拜,默默祷祝。良久,他站起身,忽然向身后说道:“回来了?出来吧。”

        承璋从山石后闪出,笑道:“哪儿都找不着你,我忽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来—三月十九!去年今日,你不就是在这里祭奠的曹供奉么?”廷献笑了一下:“还是你了解我。”见他已换了常服,因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承璋道:“今日巳时入的城。回宫后,先跟着王都知去向圣人交了差,然后去向令主报了归来。”“嗯嗯。你去到淮南前线,见官家一切可安好?在行营转了这么些天,都见着了谁?见着些什么事?快跟我说说。”

        承璋笑道:“呵,你这些话,倒跟圣人问的相仿佛!”廷献道:“那你怎么回答圣人的呢?”

        “嘿,瞧你操的这份大心!官家么,那么多人围着、护着,自然是好上加好,好得不得了。依我看,官家打仗打得挺开心的,见了圣人送的春衣更开心,顺手就赏了我和王都知一人一个大银锞子!”说着,承璋就从怀中摸出个布囊,又将布囊兜底往掌心里倒。

        “好好,不必看了。”廷献忙笑着拦他,又道,“别的还见着了谁?李都帅、张殿帅他们都好?林都知和邓都知都好?”“都好都好,我替他们多谢陈高班惦记着。”承璋揶揄道,“不过,你猜我见到的最有意思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啊?”“江南的降将降官们!哈哈,官家将他们都留在军中,也不怕他们刺探了军情跑了!”“会么?”“我看不会。他们都降了,唐主也不会再要他们。他们目下怕是光顾着琢磨怎么能拍官家马屁了。诶,有个官儿就老拉着我问,官家到底想从江南得到什么。”“你怎么说的?”“我能怎么说?我就算知道官家想要整个淮南,我也不能告诉他呀,是吧?倘若官家不肯明说,那自然有官家的道理,我做什么要多嘴?”

        廷献不由笑道:“咦,你在这上头甚是聪明,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承璋不屑地撇撇嘴:“嘁,别以为只有你才什么都明白!我告诉你,我还知道李都帅与张殿帅甚是不睦,两边都争着想拿下攻寿州的头功呢!”“啊,甚是不睦?到什么程度?”“也没打起来,反正就是互相看不顺眼呗。诶,你可别向圣人学舌去。圣人本来思虑就多,要知道他们俩这样,又该发愁了。”“这个我明白。”

        “对了,今日我看着圣人精神不错,似乎身子已经大好了?”“吃得略微多些。睡么,莲叶说每晚能睡三个时辰,比先时好些。不过,还是有些咳嗽。”“还咳?!”“嗯。御医说是春咳,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圣人以前没这症候呀。”“哼,还不是先前去探望景福殿时留下的病根未除”“景福殿景福殿那位最近还老过去闹腾圣人么?”“隔三差五,哪里少得了她?”

        “那,近日圣人还抄经么?”“嗯,自打官家出征,圣人抄经、拜文殊,就没一天断过。”承璋望空长叹:“依我看,圣人还是放心不下”

        廷献默然。圣人有心结未解,他们都能感觉到。无论前线传来的是多好的消息,圣人始终就没有真正开怀过,好像她并不从心底相信。

        片刻,廷献低沉道:“有令主天天开解,有皇子皇女爱娇于前,但愿圣怀早日舒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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