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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次日一早,我去往东宫。
太子陈深所居院落,遍植芙蓉。花期已过,残花满枝,陈深立于树下,一身青衣,神态宁和,清雅如朝露。
每次见他,我总有愣神的瞬间。所谓造物完美,大抵不过如此。若张丽华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他便是最清俊的男人。每入眼帘,总让我觉得不似凡尘中人。
但也仅此而已。
他虽然是陈婤的同母兄长,我们却很少往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在张丽华面前,也不过只字片语。性情如此,这宫中,也没有人与他格外亲近。
我向他行礼,他只微微颔首,道声:“免了。”
而后便沉默。他既不问我为何事来,甚至也不请我进屋,我这偶尔才到他这里来一趟的亲妹妹,在他眼里,恍若无物。
我杵在原地,隔了几步远望着他轮廓完美的侧影,不由气结,玲珑八面的张丽华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也难怪陈婤宁可跟陈胤亲近。若说陈深这样貌气派,当个偶像剧明星,绝对颠倒众生,偏偏配上这么个脾气,真个暴殄天物。张丽华费尽心思给他谋来太子之位,若他真的登位,难道朝堂之上,也是这么沉默,岂不把一干朝臣憋闷死?我想着一群人愁眉苦脸的模样,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陈深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却仍是不发一语。
罢罢,我可不想跟他较这个劲。我说:“昨天中秋夜宴,太子哥哥也在场,十七姑姑的那番话,一定都听见了吧?”
陈深点了点头。
“太子哥哥,作何感想?”
陈深默然片刻,道:“你有什么话,直说不妨。”
宫中人说话的那番套路,平时寒暄几句我还能应付,真到要说什么的时候,全不是那回事情。直说就直说,我深吸一口气,道:“我觉得,十七姑姑说得对。”
陈深一定想不到我突然把话说得那么直白,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他朝我走近了两步,似乎想要将我看得更清楚些,目光在我脸上盘桓许久。
“你……是不是想让我在父皇面前替十七姑姑说情?”
总算听他说了一句有实质意义的话,我赶紧点头,“是。”
陈深想了想,说:“父皇昨夜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他一向喜欢十七姑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他说完,就侧过身去,只差没说:“送客。”
我当然不能走,赖也得赖着,我说:“还有一事。”
陈深仰首望着梢头零丁花叶,一副如若未闻的模样。
“太子哥哥,对眼下陈隋之间的情势如何看?”
陈深侧过头细看了我一会儿,淡淡地反问:“你有什么见解?”
得,我暗自咬牙,又忘了,跟他绕什么弯子,反正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直接回答,皮球还得我自个拣起来。
“隋军此番一旦出击,恐怕志在必得,我们虽然据险长江,未必能够守得住。”
陈深又一次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说:“你真这么觉得?”
我心想,这是当然,隋灭了陈,重新统一华夏,历史书上写得一清二楚,我说“未必能够”还是委婉的呢。这段历史可不是我能改变的,我只想拖一天是一天,好让我有时间想出保命的办法来。
我点点头,说:“此前北朝多次虚张声势,可是这一回恐怕不同。”
陈深看定我,显得很专注。
我见总算引起了他的注意,忙搬出早想好的大套话:“如今与从前的大不同,在于江陵。太子哥哥想必不会忘记,去年此时,江陵萧岩率十万军民南投的事。”
此事是我在读到那纸檄文之后,又多加留意,才又听说的。深宫闭塞,去年外间曾沸沸扬扬的大事,宫中却无波无澜。
江陵的梁朝,虽然是隋的附国,但其实在隋陈之间左右摇摆,两面逢源。那虽然只是弹丸之地,但地处要害,隋陈又互相忌惮,谁也不会贸然进犯江陵。然而去年秋天,隋皇突然召梁帝入朝,江陵一时人心惶惶,梁帝叔父萧岩率十万众投奔陈朝,把个淘空的江陵拱手让给了隋军。
“隋故意这么做的,他们想要的本来就只是江陵,而不是十万军民。如果他们不是真有心要来进犯,不会贸然夺下江陵。”我微微喘了口气,补充:“此其一。”
陈深一直安静地听着我说,不知为何,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我纳闷地瞅着他,“你觉得我说错了么?”
陈深微笑道:“不是。我只不过在想,原来我陈家的灵秀,都钟于女儿家。”
天,敢情我费那么多口舌,他的心思却拐到哪里去了?
“此其一……”陈深沉吟片刻,“其二呢?”
“三月的檄文。”
“哦。”陈深淡淡地应了声,“如今已是九月,隋军并无举动。”
“麻痹人心的!”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他们肯定悄悄在准备呢。”
陈深不语。
“长江不是万无一失的,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东西?!”
我盯着陈深如瓷偶般淡定的面容,禁不住提高了声音。什么叫做皇帝不急,急死……那啥?我不明白,国家存亡,他怎么就能这样无动于衷?
“就算你说得都是实情,”陈深轻叹,“你以为,这些话从前就没有人对父皇说过?”
我怔了怔,忽然一阵气馁,“总要试试吧?”我有气无力地说。
陈深淡然一笑,答道:“我会的。”
虽然得到这句回答,我心里,其实已经不抱太多希望。陈深淡漠的态度就已经预示了结果,也是,历史怎么可能因为我这么几句话就有所改变呢?
我没精打采地回了自己房中。午后,张丽华忽然遣人来叫我去,关起房门,跟我说了一大通道理,什么女儿家应守妇道,不该过问国家大事,亏得那会儿长孙皇后只怕还未生,总算不曾搬一部《女则》出来。我耐着性子站在那里,口中唯唯称是,只当吹耳边风。
好容易张丽华说累了,喝了几口茶,抬头望我一眼,见我愁眉苦脸,忍不住又笑了,搂过我来哄了几句。我知她是溺爱的母亲,撒了一会儿娇,趁机套话。
张丽华倒不虞有他,我一问她就全告诉了我,原来陈深未曾去跟陈叔宝进言,却先来和张丽华商量,结果可想而知。
我郁闷已极,陈深空生了那一副丰神俊朗的皮囊,想不到却是个牵着母亲裙角不放手的废柴。
到陈琼处,告诉她事情始末,她早有预料,自是丝毫不以为奇。细想想,以陈深的孤僻,也许根本不想揽这件事,只怕全是我一厢情愿而已。我不得不承认,陈琼对宫中事的了解远比我深。
和陈琼说了会儿话,心情才渐渐缓和。
门外有人声,过了会儿,进来一个宦官,手里捧着酒盏,说是陈叔宝赐下的。屋里顿时一片死寂,陈琼的脸色在那瞬间变得苍白如透明,身子如风中之叶摇摇欲坠。
我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
竟真的会发生!
不是没有想到过,可是想到,和亲眼所见,全然两样的感受。我一时僵在那里,手脚如被冰冻住,脑子里也是空荡荡的一片。
陈琼勉力上前,叩首谢恩,双手接过酒盏。
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滴滴落在酒中。
宫中规矩,“上路”之前,照例有一个时辰,可让她梳洗打扮,也将后事交代清楚。
酒放在案头,天色已渐暗,竹青色的酒液看去幽绿得诡异。
自接下旨意,陈琼一个字也未再说,只木然由着宫女们摆布,替她脱衣、穿衣,梳头。然而,我清楚地看见她眼底的惨痛,她一定无法相信,她心目中一向疼爱她的大哥真的会这样做,也许,这比死亡本身更让她难以接受。
我走过去,说:“我去找父皇,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
陈琼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我叹口气,刚要转身走,陈琼忽然说:“不!不用了!”她猛地站起来,带落了宫女手中的梳子,珠釵、纱花零落地掉了一地。
她扑到案几旁,伸手抓起酒盏,仰面就要倒进嘴里,宫女们一片惊呼。
我冲过去,一巴掌拍落了她手里的酒盏,“你傻呀?叫你死你就死?!猪临死之前还知道挣扎几下呢!”
屋里又是一片死寂,“公公公主……”宦官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连陈琼也给吓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酒液洒了一地,我的鞋袜溅湿了,微微有些凉意。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只告诉她:“你等着我!”转身便走。刚到院门,忽又想起一事,折回来,指定来赐酒的宦官,吩咐屋内的宫女:“给我看好了他,我不回来,不许他走!”
我直接去了结绮阁。我很清楚,这是我唯一的办法。
张丽华似乎看出了我的来意,百般地用话拦着我。我知道,昨晚陈琼的言语冲撞,让她十分不快,我甚至隐约想到,也许这件事本就是出自张丽华的授意,但眼前她依旧温婉的笑容和言谈,让我无法再想下去。
我央求了半天,张丽华总不肯松口,我也急了,道:“母妃若不答应,我便再投水!”
一瞬间,张丽华的神情变得那样凄伤,如同被人在胸口割了一刀,还要痛楚百倍。
走出结绮阁,她凝如石像的身影依然清晰的留在我脑海里,即使她没有说什么,我也能感受到她心里的悲哀。
我如愿得到了陈琼的赦令,然而,我却并未觉得欣然。
秋深天寒,黄叶纷纷,远近宦官们沙沙地扫着地,在巍峨的宫墙下,所有的人影看起来都那么渺小。
我能救陈琼,因为张丽华疼爱她的女儿,张丽华能说服陈叔宝,因为陈叔宝宠爱那个美丽的女子。我们都如菟丝草,依附于别人的宠爱,一旦失去,便一无所有。
风自北方来,夹着细密雨丝。宫女撑开了伞,但免不了零星的雨滴落在我脸上。
深秋的雨,竟是那么冷。
十月廿五,从北方传来消息,陈朝使者在隋被软禁,仅仅三天之后,隋皇杨坚举行了告庙仪式,拜将出征。
五十万大军压境,陈朝君臣倒也并未显露多少惶恐,后宫更是欢歌如旧。
有的时候,后宫女子在一处也会议论时局,她们总是说:“也没什么,从前北人来打了多少回了,还不是乖乖都回去了?”
“可不是,听我父亲说,光是齐就来打了三回,周也来过,如今又换了这个隋,能如何呢?”
“北人都是旱鸭子,坐船就晕,更别提打水仗了。他们倒是敢来,那长江可不是小溪沟,他们能奈何?难不成插上翅膀飞过来?”
“说来说去一句话顶不错,王气护着咱们呢,什么也不用怕。”
我想这些话,未必全是她们自己的见识,想必也是外间传来的。时近岁末,宫中照例忙着年下诸事,一派喜气,全不将已至江北的隋军放在心上。宫中过年的习俗十分有趣,单是预备的各色糕点,或做成吉祥图,或是花卉,或是小动物,花样繁复,不可尽数。还有巧手的嫔妃宫女用绫罗做成许多小衣裳,只一掌大小,却精致无比,用做上供。去年此时,我满怀新奇,只觉看不够,眼下却已全无心思。
陈琼被陈叔宝禁足,不得出院门,但我进进出出,倒也不受阻拦。这宫中如今好似只有我们两个怀着同样的忧愁,我每日都去找她说话。陈琼虽然不出门,但她在宫中有许多亲近的宫女传递消息,知道的事倒比我还多。
腊月,自三峡传来的战报,陈军水师大败于狼尾滩。
听说,隋军水师统帅名叫杨素,神勇有如江神。
“哦,原来是他。”
陈琼瞅着我,“你知道这个人?”
我一面努力回想着他究竟做过哪些事,一面随口回答:“他有个歌伎叫红拂,很有名的……”突然惊醒,还好,没把夜奔李靖的事也给说出来。
名妓艳事本是宫中最盛行的话题,陈琼只当我听来传闻,倒不觉得奇怪,也没有追问。
我想起另一件事,“隋军统帅是不是叫杨广?”
“嗯,隋的二皇子。”陈琼眼波闪动,盯着我笑道:“你又知道了?”
不知道才怪。就算我历史知识不怎么样,也不可能不知道隋炀帝这号人物,他也算是“名垂青史”,呃,应该说是遗臭万年的人了。我还知道他有个宠爱的妃子朱贵儿,在他死后大骂叛臣,然后殉节,当年看《隋唐演义》还挺感动,想不到杨广这等花花昏君还有美女心甘情愿地为他而死。只不过,眼下朱贵儿很可能还没出生,当然我也不能提。
我说:“听说杨广是个草包纨绔。”
陈琼迟疑地说:“草包纨绔怎么挂帅呢?”
“挂个名的呗。他手下多的是大将,他只要往那里一坐当个摆设,将军们自会领兵出战,这种统帅,是个人都能当。”
陈琼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理,否则凭他年纪轻轻,也不可能真的统帅大军。”
正说着,门外进来宦官送年下的赏赐。陈叔宝虽然关着陈琼,倒也没冷落了她,看来对这个妹妹也并非全无感情。
陈琼将赏赐都摊在榻上,要我随便挑选,我说:“我自己的还用不了呢。”
陈琼却说:“你的是你的,这是我送你的,不一样。”
听她这样说,我不能再驳,便随手挑了一对珠珰。
陈琼又叫来几个亲近的宫女,让她们也每人选一样。那些宫女跟我已经极熟了,还拉着我要参谋,嘻嘻笑闹了一阵才选定了。陈琼吩咐:“箱子里那些都是去年攒的,回头你们收拾出来,叫她们也都来挑。”宫女们自是欢天喜地。
忙完了,我们又坐着说了会儿闲话,陈琼忽然说:“你可知道,前两日陛下又纳了一个女子。”
我随口“哦”了声,这种事也太多了,实在提不起兴致。
陈琼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她是萧摩诃新婚三月的续弦。”
我猛地张大了嘴,那声惊讶的“啊”却卡在了喉咙里。
萧摹诃是眼下守卫建康的主帅,陈朝制度,将帅领军出征,家属留为人质,纸包不住火,想必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前线。
我和陈琼四目相对,一起苦笑。
陈军水师的败绩丝毫没有消退年节的喜气,那场战役毕竟不能决定全局,长江依旧牢牢地保护着建康城。听说,今年元旦已经准备了盛大的庆典,甚至隆重更胜往年。
可惜,我并未能够看到那个奢华的场面,就在正月初一,当建康城还沉睡在除夕的喜庆中,隋军主力自广陵、采石渡过长江,同样沉醉在喜庆中的陈朝守军甚至没来得及做抵抗便全军覆没。
一夜梦醒,兵临城下。
陈朝上上下下顿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曾经认为牢不可破的天堑,忽然间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不善水战的隋军究竟是如何渡过长江?坊间因此流传着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传闻,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声称亲眼看见天神下凡相助隋军。
宫中的喜气突然间被恐慌替代,到处都是不安的脸庞,到处都是不知所措的哭声。
长江一破,人心中的堤防也随之一溃千里。听说,陈叔宝和朝臣们日日哭作一团,办法想了不少,却总是争论不休,没个决断。
我却变得出奇平静。以前曾听过扔靴子的故事,眼前的一切其实我早已知道,而今,只不过靴子终于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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