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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祯明三年的最初几日,天气阴沉异常,寒风飒飒,铅云低垂,乌沉沉压在建康城上空,似有一场大雪,却总是不见落下。
束手无措的陈朝君臣一天一天地熬着日子,茫然面对各地传来的陈军失败的消息。
十五日,吴兴郡的十万援军赶到了建康城,人心稍稍安定。
算来,三五日后,隋军也将攻至建康城下。是守?是攻?君臣又开始了新的一轮争论,仍是久久没有决断。
这些事我已不再关注,我知道祯明的年号只到三年为止,早一天结束还是晚一天结束没有多大差别。
后宫中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整日痛骂隋军,将他们说得形如猛兽妖魔,然而他们眼里都有无法掩饰的恐惧。
这两年里,我倒是知道了不少前朝的事情,过去几百年的乱世,亡国每隔数十年便会发生,国号如走马灯式的更换,有些年纪大的人或许已经历过两三次,但每一次都是覆巢之难。
几天来,我一直在收拾东西。陈婤因是张丽华心爱的女儿,手里的贵重饰物着实不少,我以前也未曾十分留意,正好借此机会一一整理,其中的大部分我都分给身边的宫女们,她们多是清贫人家女儿,国难之后,我定然自顾不暇,她们凭借这些东西或者能有条生路。我挑选了十几样自己留下,分成几个小包,如此方便带在身上,又不致显眼。我虽然并不确知它们的价值,不过我想应当足够我日后的生活。
我不求富贵,只求能自保。
当然,这一切打算的前提是,若我能从眼前的劫难中逃脱的话。无论哪个世道,若活不下去一切都是白搭。
若按林青的年纪,我如今是二十五岁,若按陈婤的年纪,我才十三岁,无论哪个,都还年轻。灭顶之灾从来没有这么接近过,我也从来没有体会过,原来我心里有着那样强烈的求生欲望。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十六日,彻夜的争论与思虑之后,陈叔宝下令陈军主动迎击。
天依旧阴沉,乌云似与陈宫连绵的屋顶融为一片,远远近近,皆是望不到底的阴暗。
我来到结绮阁。没有阳光,雕栏玉砌也失却了往日的光华。张丽华坐在窗边,她明显地消瘦和憔悴,但即使如此,看起来依旧明艳照人。
她望着窗外,呆呆地想着心事,甚至没有听到宫女的传报。我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也许到了这个时候,她已发觉,处心积虑得来的一切其实都是虚空。
“母妃。”
我叫了一声,她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浮起温暖的笑意。
无论何时,面对陈婤,她都是一位慈爱的母亲。
她问我话,依旧从吃了些什么,睡得好不好开始。我没有回答,径直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抬头望着她,我说:“母妃,咱们走吧。”
张丽华拉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说了和上次一模一样的话:“到哪里去呢?”
我说:“随便哪里,天下这么大,一定会有地方可去的。”想了想,我又说:“我们可以先找地方躲几天,然后找间寺院住下,听说隋朝的皇帝很信佛,不会为难寺院的。”
她有些意外地看看我,“这是你自己的主意吗?”
我点点头,“是。母妃,咱们快走吧,晚了也许就来不及了。”
她摩挲着我的脸,“婤儿很有主意,这样我就安心多了,你去吧,我会给你出宫的旨意,就说……就说你要去十四长公主府。”
“那母妃你……”
她摇摇头,平静地说:“我不走,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父皇。”
“可是,隋军很快就会攻来,你会……”我把死字硬咽了回去。
但张丽华明白我的意思,她微笑道:“我从十二岁就跟着你父皇了,我从来没想过离开他,如果……如果此番逃不脱劫难,那么我相从地下,也是应该的。”
我记得,陈叔宝不曾死,但她却被杀了,可是我却没办法告诉她。我看着她的双眸,如水般柔和,却无可动摇。
我低声说:“母妃多多保重,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会来看母妃的。”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挥挥手,示意我离去。
我想了想,又说:“我还想求母妃一个恩典,让十七姑姑跟我同去。”
她默然片刻,说:“好。”
“母妃,”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下去:“如果真有变故,母妃设法请见隋军统帅晋王杨广,或能让事有转机。”
张丽华怔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杨广最爱美女,我记得他是不想杀张丽华的,所以也许她能得到杨广的庇护,反正,张丽华的生死无关历史进程,我想或许能有一线改变的机会。但是这些话我自然不能明说,只能回答:“请母妃听我的劝。”
她见我不肯说,也没有追问,只说:“好,我记下了。”
我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叩首。我借用了陈婤的身体,也借用了本属于她的母爱,我便替她磕了三个头。
张丽华将脸又转向窗外,没有看我。
我向门外走去,在门口,我又停下来,回过头见她依旧那般姿态,凝如美玉雕琢。
十四长公主府也是一片同样的惶然。
我和陈琼见到陈珞时,她正抱着贴身侍女哭做一团。她本就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而今看上去就更加瘦弱不堪,有如风一吹,便会悠悠飘去。
她见我们来,如见救命稻草一般,上来一手拉住一个,却又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侍女说:“亏得长公主和公主来了,我们长公主这几日天天哭,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再这么下去,身子先就垮了。我们劝长公主回宫里住些时日,她也不肯听。”
陈珞说:“我怎么能回宫去?我若回了宫,万一真有变故,他……驸马就找不到我了。”
陈琼问:“驸马现在哪里?”
“他在朝中,已经好些日子没回来过了。”
我知道,徐德言虽然一介书生,倒很有几分耿骨之气,这种时候,他必会以国事为重。
陈珞又问我们的来意,我们原打算说服她与我们一同走,但陈珞听了之后,却执意不肯,我们知道她是不愿与徐德言分离。
商议了一阵,陈珞说:“不如你们先住在我府里,我府上管家就住在府后,他家倒不显眼,如果真有变故,咱们先到他家里躲避几日。”
我和陈琼对视一眼,觉得这也不失一个办法,反正眼下建康城四面都被隋军包围,此刻出城也不知去哪里才是安全的,倒不如留在城中相机行事。
陈珞叫来管家说明事由,管家自是满口应承。
我们便在府中住下,三人在一起,虽然仍旧不安,终究还能有个商量,陈珞的精神也好了不少。
二十日,陈军倾巢而出,与隋军决战。原本想着,十万人马总也能支撑一段时日,谁知不过刚一交锋便一败涂地,陈军统帅萧摹诃被俘,副帅任忠投降隋军,亲自引隋军直入朱雀门。
至此,祯明不复存在,此后华夏将只有隋之开皇这一个年号。
那天我们如往常一样坐在厅中,街市上的嘈杂人声穿过重重院落传来,我们互相对视,心中都升起不祥的预感。
管家到街上打探了一番,告知真相。此时府中上下也都已得知消息,顿时乱做一团,家人们跑来跑去,如水灾后的群鼠逃窜,无论陈珞还是管家都喝止不住,也只得由着他们去了。大难临头各自飞,人情本是如此。
幸亏我们早有准备,便立即自后门出府。陈珞虽然仍惦念着丈夫,但经不住我们的劝说,也一同离去。
街上都是想要出城的仓惶人群,其实此时出城也已没有多少意义,但北人粗旷,关于隋军的种种恐怖传闻之下,人们都只想逃走。
至管家府的一小段路,我们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虽然有几个宫女和家人环护周围,但人群汹涌,如同浪潮推搡,我们三个都是深宫长大的,身子娇弱,几乎无法稳住。眼前情势,若真的跌倒了,再没机会站起也说不定。我们互相紧紧挽住胳膊,小步小步地努力前行。待终于进了府,我们已是发饰散乱,衣襟不整。
我还好些,她们两个从来都是纹丝不乱的,哪里经过这些,自是从来未有的狼狈,互相看看,忽然都失声痛哭。
亡国之痛,终于清晰在眼前。
我心里,从来没觉得陈朝是我的故国,然而,此刻却也觉出些许悲伤。我不由自主地向北望去,那是皇宫的方向。暮霭沉沉,自是什么也看不见,然而遥想宫中此刻的景象,又想起张丽华如今不知怎样,心中恻然,毕竟,我已在那里生活了近两年,并不能真如旁观者一般冷漠。
在管家府中,自然不通消息。听外面的声息倒是一日更比一日安静。过了几日,家人大着胆子出门探听,回来时说隋军颁下严命,不得扰民,所以如今街市秩序井然。话虽如此,城中遍布兵士,兵戈之下,哪里能有往日的自在?不过都求个保命而已。
传闻越来越多。
二十日城破当日,朝中文武四散,各自逃命,徐德言也不知去向。陈珞自然伤心,但眼下也无法可想,只要徐德言保住性命,来日方长,总有重逢的机会。事已至此,陈珞也只得先搁开。
又听说,当日陈叔宝身边竟只有宰相袁宪相陪。陈叔宝原本对袁宪诸多猜忌,然而国难之时,却只有他留下。陈叔宝感叹说:“亡国不是朕一人失德,而是江东人士都已尽失气节!”大势已去,陈叔宝说完这话,便遁入后宫。
隋军入宫搜索良久,不见陈叔宝身影,料想他的贴身宦官必定知道他的藏身之处,就将那名老宦官抓来质问。老宦官知道避不过此劫,竟一头撞死。隋军无奈,只得重又细细搜查,至景阳殿时,院中有一口水井。隋军兵士朝井内喊话,若有人就出声,否则扔石头了!
其实隋军兵士不过试探一番,谁知井中真的有人应答。兵士抛下绳索,将人拽了上来。谁知绳索那端竟然不是陈叔宝一个人,还有张丽华和孔贵嫔两个女子。三人浑身湿透,正月天寒,早冻得瑟瑟发抖,狼狈万状。隋军兵士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还未听完经过,陈珞已经泪流满面,陈琼眼中含泪,却咬牙不肯落下。我暗自嗟叹,陈叔宝毕竟是她们的大哥,无论别人如何看待他,她们心中必定对她还有一线指望。谁知陈朝皇帝竟会如此怯懦,连最后的一丝尊严也被剥得一干二净。
我对陈叔宝向来没有好感,但是却不愿看着她们两人此刻绝望的神情,起身走出房间。
却见眼前茫然,原来不知何时雪花已纷纷而下。建康天暖,此刻的雪已积不住,落了便化,放眼望去四处一片狼狈泥泞。
转眼在管家府中已是第四日,我们商量着,让家人再出门打探,若有机会,还是早些离去为好。
谁知家人去而复返,脸上神情慌张,说隋军查抄宫苑,如今已经知道我们几个逃脱在外,正在城中搜索,早起已去过陈珞府中,想必迟早会到这里来。
我们决定立即离开。管家听说,告诉我们四条街外有他的亲戚,不如到那里暂避,我们一时也没有别处可去,当即同意。
那是小户人家,五口人,只一个小院三间房。腾了一间给我们三个合住,跟随我们的宫女们只得另寻住处。那家主人对我们的到来很冷淡,只是敷衍几句,便不再理会,让我们自行安置。眼下情形,他们肯收留,也已不易,我们不能再多要求。
房中只一张床,幸而我们三个都身子瘦小,勉强能够挤下。我想起上大学时,和要好的朋友同挤在宿舍的单人铺上,说一夜悄悄话,很是温馨。然而,此刻的心情大不相同,就算开口,也是凄凉。
夜来风大,擦着窗纸,索索有声。我们全都沉默不语,但我知道,她们俩也不曾睡着。寂静中,耳畔听着三人的呼吸交错,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躺得久了,我试着动了动身子,想要翻个身,终究不能。不由苦笑,连我都觉得难受,何况她们两个?
身旁的陈琼低声道:“阿婤……”
只叫了一声,忽然听见外面脚步声嘈杂,似有人在街上跑动。夜深人静,靴子打着地面,哒哒如疾雨。
我心猛地一沉。
“快起来!”
她们俩也觉察异样,急忙起身。我们慌手慌脚地穿衣裳,虽然早已换成了平民装束,但平常总有宫女帮忙,此刻越急却越穿不好。
院门“当”地一声打开,隋军兵士蜂拥而入,火把映亮了窗纸。
我们心知已无路可逃,相视凄然。
院中有人高声问话,北人语音短促,听惯了绵软吴语,很不习惯,但注意听时,也不难懂。
那人问:“乐昌公主可在?”
陈琼掩上衣襟,走到门边提高声音回答:“在。但我们有几句话,请这位将军到门前来。”
有人走到门前,伸手便要推门,被陈琼死死抵住。
“将军听我说完,不得入内!”
门外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又伸手来推。我连忙过去帮忙,一起抵住门。
“请住手!如果现在硬闯,我们即刻自尽!”
陈琼一字一字,语音傲然,不容反驳。
那人终于停手,道:“请讲。”
陈琼吸了一口气,朗声说:“我们是陈朝公主,你们虽奉命捉拿我们,但不可羞辱我们。方才我们已然安歇,此刻衣衫不整,你们在门外等候,待我们穿戴整齐,自会出来随你们去。”
那人想了想,说:“好吧,但不可太久。”
陈琼慢慢透了口气,回过身来。
我看着她们两人,叹口气说:“事已至此,也只能先如此,日后的事……走一步瞧一步罢了。”
陈琼点点头,默然不语,低头系好衣裳。我分明看见泪水沁出她的眼角,却在侧过身时,飞快地拭去。
穿好衣裳,我们打开房门,依次走出。
院中火把辉煌,我清晰地听见惊叹声如风般掠起。即便是我,也从来没有身处在如此多男人肆无忌惮的注视下。我能感觉到集中在我们身上的那种毫不掩饰的艳羡和欲望。但我们谁也不愿流露出窘迫,即使一向羞怯的陈珞,也仰起脸,从容步下台阶。
兵士们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门口停着一辆牛车。
我先攀上了车,然后将陈珞拉了上来,我又朝陈琼伸出手,然而她没有动,目光望向门的另一侧。
我看见这家的主人站在那里,默然注视着我们。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你也是我大陈子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抬眼看看她,冷冷地回答:“现在这里已经不是陈了,你们是什么身份与我何干?从前我过得好不好你们难道过问过?如今你们怎么样也跟我没关系。”
陈琼眼里闪过怒气,她还要再说什么,我苦笑着拉过她,“算了,走吧!”陈叔宝早就失却民心,谁又会关心我们这几个亡国公主呢?
牛车辘辘前行,这车甚是简陋,夜风从车厢缝隙里吹起来,我们只得互相挤在一起。
陈琼余怒未消,愤愤道:“看来陛下说得也不错,江东已无气节!”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低声说:“我倒觉得,他说得也不错。”
陈琼猛地转过脸来,瞪了我一眼,动了动嘴唇,终究忍耐住了没说话。
我阖上双眼,突如其来的倦意瞬息侵遍四肢百骸,现在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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