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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


  
我命管家再三确认,才不得不接受事实。杨坚已经颁下旨意,做出了人事调动,秦王杨俊将前往西北任晋州总管,而接任他的是晋王杨广。
唉,杨广。
我就快要忘记曾经在头顶的阴云,开始认真安排自己的生活,指尖才刚刚触到未来,这么快,乌云又回来了。
躲来躲去地躲,居然又正正地落到他的掌心里。
现在连杨俊也鞭长莫及,叫我怎么办?
很没出息,但我真的感觉慌乱和恐惧。
想起他那双眼睛,眼睛里不可一世的光芒,我就芒刺在背,多想一刻,连冷汗都隐隐地渗出来。
我直觉地想逃。
叫来管家,吩咐他准备行装。
管家十分疑惑,犹豫再三,劝说我不要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刻离开江都。但在我的心目中,任凭那支叛军,也比不上杨广的到来更迫在眉睫。
管家说:“那么,六娘要去哪里呢?”
我很想说:“哪里都可以,只要我能躲开晋王。”但我当然不能那么说,何况所有的下人里,管家最是精明,他的眼神闪闪烁烁,总让我疑心他已经猜到了什么。
我问:“哪里的情形好一些?”
“哪里都不太好。”顿了顿,管家又说:“六娘如果想散散心,不如去苏州吧。”
也好,至少不算太远,路上可以安全些。
我告诉云娘我的决定,她十分意外。这一年多来我已经与她有了极深的感情,任何事我都会与她商量,已成为习惯。这次却是例外。
“真的要走?”
云娘看上去很舍不得。
我更舍不得,我住了一年多的宅院,不像当初的陈宫,这里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亲手打点过的,屏风、花案、博古架……还有花店。
但是在江都,知道我的人已经不少,杨广来了之后,很快就会得知我的所在。
我不知道怎么说服云娘,幸好我不必找什么说辞,只要我决定做了,她都会依从。
花了两天的时间,将花店生意整理完,交给了一个得用的伙计,升他做了掌柜。善堂也一并交给他。他是个厚道人,忽然得到这样的提拔,受宠若惊,再三地保证一定会将花店料理好。
但我却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来,隔着纱帐看街上人来人往。
我们在一个初晨静悄悄地离去,一年多深居简出,也不用跟什么人告别。江南的初冬天气都是阴恻恻的,阳光出来一会儿又躲进去,说冷也不十分冷,说不冷风渗过车帘缝也总叫人不自觉地打个哆嗦。
侍女和小厮们担心着路上不安全,大家脸上都没什么笑容。
连气氛也像是逃跑。
车从城门出去的时候,有个莽撞的士兵上来检查,一面问:“里面什么人?”一面伸手就挑开车帘。
云娘立刻挡住他,但他还是瞥见了我,一下子惊愣在那里。
云娘呵斥着将他推开,大概管家也上前交涉,不一刻便有统领怒骂着令那士兵滚开。
然后统领换过笑脸,隔着车窗道:“这种时节出门,请千万小心。”
我从旁瞧着,他的这句巴结话倒是让云娘更加倍紧张。
车向前行,我从车窗向外望,隔着窗纱,模模糊糊地望见巍峨城墙。一年多之前,我也是这样回望建康城。
我曾经一度以为可以安定下来,谁知依旧回到那时的心境。
何况有过再失去,更加不堪。
泪水滚滚地落下来。云娘握住我的手,我便滔滔不绝地哭了一场。待我止住哭泣,却发现云娘无声呜咽,我反过来又安慰她。
这样的境遇里,有人可以互相安慰,让我心里轻快不少。
不久我们到达苏州,一路平安,未曾出什么岔子。
看得出来,管家还是松了口气的。
途中路过的地方,有不少毁于动乱,百姓不得已聚为义军,以谋生路。那些景象很是凄凉,叫人心惊。我忽然想到,数十年后,整个隋帝国都会是这样一般景象,直忍不住冲动,应该回头去伺机杀了那个后世的隋炀帝才对。
但我这辈子连只鸡也没杀过。
改变历史?叹口气,我还是继续当缩头乌龟吧。
找房子自然是管家的事,驾轻就熟,不一日便觅到十分妥贴的宅院,与在江都的很相似,不大,但干净俐落。
我没有精力再花同样的心思在陈设上,听凭云娘和侍女们随便打扫安置了一番便罢。
小厮们上街去打听,他们最喜欢这个差使,泡在小馆子里半天,有吃有喝别的不消干,只要聊天,换我也喜欢。
回来汇报说,苏州也有一支反叛军,首领姓沈,不过只在城外活动,并未进城。所以,这城中的气氛虽然带着几分惶恐,日子却还一样过。
好了,这也就是我想要的了。
但接下来呢,还要不要在这里也开一间花店?
“等等再说吧。”云娘劝我。
等了几日,得来消息,杨素已经率军南下。各处的叛军,有的是迫不得已而起义,有的是心怀野心而逐鹿,有的是浑水摸鱼而乱局,各怀心机,各自为阵。比起当初的旧陈守军还要涣散如沙。
杨素到京口,朱莫问立时溃不成军。
隔几日再听到的传闻,杨素势如破竹,已经过了晋陵,到达无锡。
“那不是离苏州很近了?”
“可不是。”
但我不关心这,因为我一早知道结果,杨素肯定会赢,我关心另外一个人。
她们都不提起,我只好自己问:“江都那面有消息吗?”
“江都?”侍女奇怪,“江都当然好好的。”
我没法问得更直白了。侍女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倒是听说晋王到江都了。”
“这下好了,”云娘合十道,“江都有晋王坐镇,很快就会太平下来。”
我惊奇地看她一眼,相处一年多的时间,我还不知道她对杨广有这样好的印象。
不需要我问起,侍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接口聊了下去。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她们谈论起杨广,如同大学女生的夜谈会谈论帅哥。当然,究竟也不敢很放肆,带着窃窃的笑,但言语里的杨广博学、能干又仁厚。
我的感觉,就如同当日搞明白将杨广、杨俊哥俩掉了个个儿,心里不断地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又弄错了人?
为什么我印象中的杨广,无论是史书,还是他本人,都让我厌恶和惧怕呢?
不是我错了,就是她们错了,但我没兴趣搞明白。
再过两日,杨素又攻下了无锡,这样的速度,两三天后就轮到苏州。
听说,苏州的沈姓叛军知难而退,已经朝会稽方向退却,苏州城中的人不禁松了口气。这种世道,不是讨论孰是孰非的时候,大多数人只想平平安安,最简单不过的愿望。
云娘显得十分高兴,她算是经历过事的人了,愈加珍惜太平日子。
她让小厮买了许多菜蔬,炖我喜欢喝的鸡汤,还有鲜鱼,一直用小火煨到鱼汤雪白为止。
我忍不住笑,“云娘,你要喂胖我了!”
“胖一点好!”云娘眉开眼笑地说,“六娘你就是太瘦了。”
我这个身材在公元二十一世纪顶多能算中等,但在隋朝确实不胖,当然隋也不像唐朝那样以丰腴为美,崇尚适中。
喝了鸡汤又喝鱼汤,味道太鲜美了,舍不得不喝。就在这时候,侍女冲进来说:“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她说了那么多遍,我和云娘齐齐抬头看着她,她又继续重复了两遍才停下来。然后苍白着脸色看看我,又看看云娘,又看看我,唇色发青。
她平时不是这样大惊小怪,一定是真的出事了。
我站起来,递了杯温热的茶水给她。
“来,慢慢说。”
她木然地瞪着我,不接茶盏,也不说话,看上去真的是惊恐过度了。
另一个侍女又冲进来,她稍微好些,能够语无伦次地说出事由。
——沈姓叛军攻进了苏州城。
城中乱成了一团,人们如同江堤上的老鼠,在潮水来临时四散逃窜。其实漫无目的,只是逃。仿佛拥挤着奔跑就可以解脱灾难,至少,减去恐惧。
史书上说,从去年元月隋军平陈,一段太平盛世就已经开始。可是,我又一次面对同样的恐慌和混乱。唉,这样的时代。
管家走过来,比侍女镇静,但眼里也带着一点恐慌。
“六娘,赶快走的话,还来得及出城。”
我看着他,“城外是安全的?”
他语塞,过了会儿才勉强回答:“那么,六娘的意思是留在这里?”
我原本尚未决定,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信服,于是我说:“是的,留在这里。”不容置疑。
反正,苏州已经被围,逃出去也是同样的冒险。但愿我的赌注下对。
管家大概是被我的语气镇住,别无二话,躬身退下。我看着他走出去,背影在院门的门槛上绊了下,勉强维持住平衡,然后消失在门外。
我坐在那里发呆,侍女们都看着我发呆。过了很久,云娘几乎战战兢兢地问我:“六娘,不会有事吧?”
我看见她期盼的眼神,就如同溺水的人望着救命稻草。这种情形我见过很多次,当建康沦落,旧陈宫中的女人们看见任何一丝希望都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那时我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现在仍是一样。
但我忽然意识到,对于眼前的这些人,我是有责任的。
他们是“我的奴仆”,而我,是他们的“主人”。
尽管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好几年,这个念头还是第一次进入我的思维。我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人人都是平等的。可是在这个时代不是这样。以前我总觉得,我只是进入了陈婤身体的一个灵魂,沾了身体的光,享受着富贵的生活,不过如此而已。
可是现在,我面对着她们期待的目光,想法忽然变了。
“不会有事的。”我以我最从容镇定的语气回答。
我连一丝把握也没有,但我看得出来,她们都需要这个回答。
其实,我也一样。
我在江都就听说过沈玄会这个人物,那时候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称帝、分封百官。
有大野心的人。有野心也好,在某些事情上就不会乱来。比如,总要收买人心,入城之后,就不会太扰民。
但这是我唯一的赌注,实在单薄得可怜。
我使劲回想以前读过的书,看过的电视,听过的故事,让记忆变成筛子,拼命地筛选一切有用的东西。我让小厮们把门关紧,水缸里注满水,让云娘带着侍女们准备吃食,让她们卸去所有值钱的饰品,藏在尽可能隐秘的角落,将炉膛掏空,让她们随时准备在自己的脸上摸满煤灰,还有,在宅子里寻找每个能躲藏的地方。
不知道这些究竟管用不管用,但愿那些编剧没忽悠我。
好在,杨素距离这里并不远,相信一两日内他就会兵临城下,也许他能在短时间内攻下这座城池。这才是我们最可靠的希望。
我极力保持镇静,走每步路,说每句话,做每个姿态,都如同从前宫中的陈婤。这辈子也没这么自觉努力地充过淑女。可能我装得真的很像,也可能我一时一个古怪的命令让大家晕头转向,所以宅子里反倒平静下来。
街上的喧嚣隔着深宅依然遥遥地传来,便如飓风正从墙头掠过。
再想不出什么可做,我走到院子里,夕阳余辉落在裙角边,忽然觉得自己像站在台风眼里。
这夜自是无眠。
耳听得喧嚣渐渐地平息下去,看来这沈玄会果然还有些手段。
次日,胆大的小厮偷偷出去打探,除却那些乱中被劫的,还算安生,倒是逃出城去的,听说混乱中死了不少,被杀的,也有被踩死的。
我在下人们眼里的形象于是又高大起来。以前我在他们眼里是个娇弱美丽,有各种古怪念头的主人,但那也不奇怪,他们见过的古怪人物比我更多——永远不愁吃喝又玩腻了一切的日子,也总得打发。而现在,居然多了几分英明。
“到底也是前朝公主,有见识。”
我知道他们这样议论我。忍不住苦笑,我的见识?从三流肥皂剧里来。早知道会撞上穿越,我该多读历史。
不过,那也未见得有用,史书上未必会记载陈婤,我对自己还是一无所知。
管家又来问我:“如今该怎么办?请六娘示下。”他的语气也恭敬许多。
其实我和他一样茫然,但我得装着很笃定的神情不紧不慢地说:“这几日别出门去,等着就是。”
等什么?管家眼里露出困惑。
“清河公的大军不日就将攻城。”
说完就转身。办公室哲学的不二原则,少说少错,不说最好。
云娘依旧给我熬鸡汤喝,浓黄如蜜蜡,顺着喉咙淌下去,暖意便一点点地渗开。真难为她。
她依旧用那种慈爱如母的眼神看我,让我感动,也让我难过。喝完汤,我让她坐在我身边,然后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她犹豫了一下,伸过胳膊搂住我。
“又瘦了。”她的第一句话。
我忍不住笑起来,“那你再喂胖我好了。”
“六娘总算又笑了。”她欣慰地说。隔了会儿,又道:“这两日,六娘真是威仪。”语气带点小心翼翼。
我一怔,抬头看看她,又把头放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砸门。惊雷一样,隔着两重院落还清清楚楚,聋子也听见了。来者气势汹汹,显然不怀好意。
我跳起来,一推云娘,“快,让大家都躲起来。”
我一早就吩咐过管家,遇到这样的事,且坦然开门,问问来意,如能用银子打发那就最好。但愿管家应付得过去。
侍女们纷纷地用煤灰抹脸,然后藏起来。
我也抹了,但是我看见侍女们的脸,就知道这个办法有多可笑,一看就是假装的。事到临头,管他的呢,死马也得当活马。
我刚刚藏好,就听见纷杂的脚步闯进来,显然管家挡不住。
“杨俊的女人在哪里?”有人高声喝问。
我心头猛地一震。
沈玄会果然是个人物,连这样的消息都能掌握。
“军爷们搞错了,这里真没有杨什么的女人。”管家极力解释,但那群人并不理会,只管要人。想必,很快就会搜过来。
我看看身边的云娘,她脸色煞白,几乎发青。估计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得有个决断才行。
“发生任何事,都别出来,听到没有?!”我吩咐云娘。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严厉,不由分说。云娘不知是吓住了,还是被我的神态镇住,连连点头。
我走出去。
云娘果然一瞬间忘了我的话,本能地要跟过来,我回头向她狠狠地摆手。她看着我,似乎明白我要做什么,似乎又很茫然。
旁边有水缸,我匆匆地洗了脸,拢拢头发,整理好衣裙。
我心知陈婤有多美,十五岁的陈婤,像初绽的花朵,最清新的年华,即使身着布裙,即使素面朝天,不着一饰,依旧美得震撼。
我仪态万方地走下台阶,那群人直瞪瞪地盯着我看。我就是要这个效果。这是我最大的资本,也许,也是最大的危险,谁知道呢。
只能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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