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紫藤花下

日头已略西斜，斜阳余晖落在这座秀丽典雅的园林内，将园中的山光水色交织成一幅瑰丽的画卷。

        临近寿宴，隐园虽不拒来客，但陆渊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极少见人。这两日内，尚无人能进入主厅。此时，见老管家柳叔领着一行人正往正厅而去，两处门厅间聚集的人自然都好奇相望。

        被领着的一行只有四人，都是正当韶华的年纪。走在最前面的一位白衣少女容貌十分惹眼，但神情却冷若冰霜，仿佛路边的那些人都是杂草，看都懒得看一眼，自顾着走自己的路；跟在她身后的一位紫衣姑娘顾盼间却俏皮可爱，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在人群面上打着转，若是找着相识的面孔，便开心地挥手示意。可众人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她身后缓步而行的青衣少年所吸引，他迎着注视，仍是一副温和从容的模样，偶有相熟的面孔便微笑以示行礼。那走在最后面的少年便没有这般自在了，神情明显有些局促，偏去正厅的路长得很，他额前的汗都冒了几轮，才终于在众人的凝视与议论中走完了这段路。

        远远瞧见柳叔后，守门的小厮已机灵地将正厅的门打开，待他们中最后一人走进去后，门又“吱呀”一声被快速关上，将人群的视线悉数拦在了门外。

        越过院内石路，便可见屋门是敞着的，厅中空无一人。只从左侧书房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听着像在交待寿宴的事项。紫衣少女向着书房探了探头，未待柳叔通报，三两步便窜进去大喊了一声：“陆伯伯！”

        端坐在桌前的中年男子闻声回头。虽已近知天命之年，但他仍目光炯炯，头上也不见一丝白发。待看清来人后，他方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举手投足间气度沉稳又不失儒雅，倒不像对外声称的身体不适的样子。

        见他只看着自己却不开口，雪芙歪着头道：“距上一回相见还不到一年，陆伯伯便不认得我了？”

        陆渊笑了笑，目光慈爱柔和，“我是在想，小雪芙好似又长高了？”

        “陆伯伯，我今年都十七了！哪里还能长高啊？你每回见我都是这句话，未免也太敷衍了些……”慢了她几步进屋的白衣少女闻言便轻斥道：“雪芙，不可无礼。”

        雪芙不怎么服气地吐了吐舌，又对那立在桌前的少年笑着挥了挥手，便择了张座椅自行坐了下来。见桌上摆着糕点，她挑拣着拿了一块放入嘴里，似觉得味道不错，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白衣少女蹙起眉正要训斥，陆渊已冲她摆手笑道：“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在我这不必拘礼。”

        白衣少女似拿雪芙也没有办法，只无奈地摇了摇头，向着陆渊行礼道：“雪柔见过陆大侠。”

        陆渊微微颔首，笑问：“你们师父可还好？”

        雪柔应道：“师父一切都好。”

        “既一切都好，那为何不来？”

        雪柔显然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怔愣之下不知该如何应答。陆渊便道：“雪芙，你来说。”

        在他们寒暄时，雪芙见碟中已没有自己喜欢的点心，便起身去另一张桌上端了盘果子，从中挑了一个顺眼的啃了起来。从早上忙到现在，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不规矩，左右陆渊不是外人，她也就没有客气。不过她耳朵可没闲着，一面吃一面听着他们说话，此时听见陆渊唤她，她便捧着那没啃完的果子笑道：“那我说了您别生气。”

        陆渊也笑，“我与你师父相交多年，怎会生她的气？”

        雪芙心想倒也是，以她们师父的脾气，这位陆大侠若是个小心眼的，两人只怕也做不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她便如实应道：“师父说您为老不尊，区区一个生辰，闹得这般鸡飞狗跳，她懒得来。”

        陆渊愣了愣，旋即摇头道：“你师父这张嘴啊……”

        见他果真没有生气，雪芙便笑道：“还有呢。”言罢清了清嗓子，学着她师父的样子道：“你们到湖洲后只管安心在园子里好好吃住，不必同他客气。寿宴当日记得呈上寿礼便是，至于那什么比试就别参加了，免得叫人说我们清音派觊觎他人之物，我还丢不起这个人。”

        陆渊边听边摇头，在场的人也都忍不住跟着笑了一阵。陆渊笑罢，这才将目光转至进门后便安静垂首而立的青衣少年身上，少年察觉到他的视线后走上前几步，恭敬行礼：“弈剑门萧璟辰，拜见陆大侠。”

        陆渊微微颔首，问：“令尊可还好？”

        “劳您记挂，家父一切安好，只是邀帖送到时他已闭关，故不能亲自前来，还望陆大侠见谅。”

        好一个闭关不能前来，陆渊在心中讥笑了两声。十年光阴已逝，这萧梧却是一点没变，还是那副虚伪的模样。不过他面上神色未改，只道：“区区生辰，不过图个热闹，你能来，我一样高兴。”又转了身对着老管家吩咐道：“将听水阁旁的望月楼收拾出来给萧少侠他们住，他第一回来湖洲，你多照应着些，不可怠慢。”

        老管家应是，躬身退了出去。

        雪柔本对萧璟辰能住在她隔壁感到高兴，忽又听见这一声生疏的萧少侠，便侧目看了萧璟辰一眼，见他神情落落大方，正对着陆渊揖道：“叨扰了。”便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没有多言。

        那边萧璟辰道过谢，望着陆渊微笑道：“不过晚辈并非第一回来湖洲。十二年前的冬至，我曾随师父在隐园住过一夜，陆大侠还特意叮嘱厨房给我做了一碗芝麻馅的汤圆，我因吃饱了晚饭吃不下汤圆，您便哄骗我说，一定得吃完了这碗汤圆，来年才能平平安安地又长一岁。后来我吃完了撑得睡不着觉，师父还找您理论，最后搬走了您两坛好酒才肯罢休。”

        陆渊似有一瞬的怔愣，沉默须臾后才道：“如此久远之事，难为你还记得这般清楚。”

        萧璟辰应道：“事关师父，萧璟辰不敢忘。”

        陆渊便没有再说话，只看着他，神色不明。萧璟辰也没有出声，只微微垂目以示尊敬。

        刚啃完果子的雪芙见屋内忽然静了下来，氛围也有些古怪，便打量了屋子里的人几眼，似没想明白这两句对话有什么问题。又见雪柔向她使了使眼色，便起身走至陆渊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撒娇道：“陆伯伯，你怎么总盯着璟辰师兄瞧？方才你看我的时候可没这么认真啊，难不成是觉得他生得比我还要好看？”

        陆渊收回视线，目光从她扯着自己衣袖的手上一扫而过，面上复挂上了笑意，叹道：“我不过是羡慕萧掌门有个有情有义的好儿子。”心里却在冷笑道：“一只虚伪冷漠的老狐狸，却养出了一个重情义的儿子，也不知该讽刺还是该庆幸。”

        “陆伯伯不是也有得意门生吗？”雪芙望向仍立在桌前的少年，笑道：“又何必羡慕别人？”

        听人提起自己的爱徒，陆渊虽眼中带了嫌弃之色，面上的笑意却藏不住，摇头道：“橒儿不是块习武的好材料，比起萧少侠那可差远了。”

        被提及的陆橒从他们进门后便在偷偷打量着雪柔，见她眼里只有萧璟辰，不曾正眼瞧过自己，本就有些不快，如今又听见这番话，便愈发不高兴了，沉着脸没有应声。他在心里想，若不是这些年他要陪陆渊下棋喝酒、抚琴插花，以他的资质，又何至于比不上区区萧璟辰……

        萧璟辰将他的神情收入眼中，微笑道：“陆大侠这是爱之深，责之切。”

        雪芙对他这句话似深有感触，忙不迭地点头接话道：“我师父也是这样！整日里不是嫌我这个不好就是嫌我那个不好，好像我这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能入得了她的眼……夸起别派的弟子倒是一点也不吝啬……都说饭菜是别人家的香，孩子是别人家的好，我瞧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在场的人便都笑了起来，陆渊也指着她笑骂了几句。几人又谈笑了一阵，陆渊望了一眼窗外天色，看向他们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路上奔波想必也累了，都去歇息吧，有什么需要的就和园子里的人说。住在我这，不要拘束，也不用客气，当作自己家就好。只是逛园子的时候留些神，不要随意触摸，仔细伤着。”

        隐园的机关天下闻名，他们自然也都知晓，便都应了好，一同告辞退出。

        待行出屋子时，夕阳已铺满了整座院子，斑驳的院墙上爬满了垂瀑的紫藤，花穗沉甸甸地挂满枝头，风一拂过，余下满院清香。

        萧璟辰仰头望了一眼这片姹紫嫣红的春色，便听见身后雪芙笑道：“都说这紫藤花又名思念之花，陆伯伯在园子里种这么多紫藤，可是在思念谁？”

        光阴荏苒，时光转逝，院中风光已变，人也不同往昔，只有这心底的思念，如同这缠绕的枝蔓，一直在生长。萧璟辰抚了抚腰间的剑穗，将目光从花上挪开，沉默着走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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