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要吃她的葡萄（八）

周潮已是弥留之际。

        周蝶死后，他似乎轻松了一阵，但那阵子过去后，他的精神状况却变得越来越差起来。时常疑神疑鬼，整宿整宿地做噩梦。如此消耗起来，人的身体自然受不了，那疾病自然缠上身来。

        他缠绵病榻好几年，终于撑不住了。所幸家里的人都还争气，环哥儿湘哥儿更是有一片大好的前程，他觉得，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地活着，倒不如死了轻松。

        大夫说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周潮已与家人一一诀别，交代好后事，便让所有的人出去，他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

        已经是高大的成年人的周环扶着垂泪的母亲回房休息后，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忍不住，又一个人去了父亲的房间。

        周潮并没有休息，周环进来的时候，他睁开黄浊的眼睛，叹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周环上前坐在他床边，不说话。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怕是一直都没忘记她吧？”

        “对，我不明白……”

        “她的事，我已经一个人捂在心里很久很久啦，都捂出病来了。现在我将死，不如说出来，也痛快些……”

        “她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从小，就长锝玉雪可爱，人也异常地聪明。但是，现在想想，我宁愿她寻常些，不那么聪明漂亮，我们家家大业大，有家里撑着，她到哪里不会快活富贵地过一辈子呢？可她就是想法太多，从小就不安分，不愿在家里呆着。一个女孩子，老想着出去做什么呢？不安分！后来，她越来越漂亮，到了十七岁那年，我结交的一个好友来家里玩儿，无意间见了她，神魂颠倒，便向家里提亲。那可是一门好亲事！我们周家算是不错了，但跟他家比起来，真是九牛一毛！她嫁过去，可以享尽荣华富贵，而我们家呢，在他家的帮衬下就可以更上一层楼……可是她竟不愿意！死活不愿意！简直是咄咄怪事！可是她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家里还是答应了，这事儿可由不得她任性。只是没曾想，她竟想跑，还安排得很周密。她那个丫鬟，什么都听她的，真是忠狗，藏银子，买东西，安排马车，事情做得很不错。要是我没发现，还真的会被她们跑掉。当真跑了，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但是，那丫头还是漏了痕迹，在她们跑的前一天晚上，被我发现了……我跟着她，找到了她们偷偷藏东西的地方……但是不知是怎么回事，当时，我特别生气，特别生气……我们竟打起来了，我和一个丫鬟打起来了……她在我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好疼，流出了血。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丫鬟已经倒在地上，没气了……”

        “啊？”周环听到这儿，不禁低呼一声。

        周潮苦笑一声，道：“我害怕极了……这事儿不能被人发现，幸好那地方偏僻，没有惊动人，没人知道……我还有大好的前途，怎能折在一个丫鬟手里？我太害怕了，着急忙慌，就在那院子里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把她给埋了……后来，我对她说那丫鬟带着银子跑了，周蝶没办法，只得哭着出嫁了。我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谁知道，过了一段时间，她突然不打招呼回家探亲，那天我有事不在家，被她闯进了那院子，她肯定是起了疑心了。等我得知消息快马加鞭地赶回家找到她，她正趴在那院子里，埋那丫鬟尸体的地方痛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处，竟长出了一株葡萄苗，长在人尸体上的葡萄苗。我一直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知道那丫鬟被埋在那儿了？”

        听到这里，周环终于忍不住，两道眼泪蜿蜒地流了出来，他想起了多年前周蝶对他的叫喊，当时他还以为那是胡言乱语。

        “她走前吃了葡萄!她不吐籽！”

        天哪，天哪……

        周潮的话还在继续：“后来，她哭晕过去了。醒来后就有点疯疯癫癫，举止异样，她不肯回去，死活要去那院子，守着葡萄苗。不让她去，就会发狂。她那模样，人家也不愿要了，便把她退了回来。没办法，我只得让她住进那院子。”

        “就是荒斋。”

        “对，她住进去后，平静了许多，只是伺候那葡萄，那葡萄渐渐越长越茂盛，真可怕……而她的头发，也慢慢变白了。她平时还算正常，但到葡萄成熟的时候，人就会变得很怪异，眼睛越来越红，会想方设法地找我的麻烦，很不像样子，我只得把那院子封了……”

        说到这里，周潮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哭了起来。

        “好后悔啊……”

        “好后悔啊……”

        这天晚上，周潮溘然长逝。

        可能是把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倾诉了出来，死后，他的嘴角带着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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