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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聂隐


晨光熹微,随着几声油饼铺子的叫卖,城西的市井胡同里逐渐热闹起来。

        卖馄饨的老摊贩穿了身破旧的灰布袄子,腰上系了条褪到看不出底色的围裙,上面缝了好几块补丁。

        老翁发色花白,银须稀疏,黑黄的皮肤上刻满了深深的褶子,尤其爱笑,加深了眼角的几道沟壑纵横。

        老翁刚支好发黄的篷布,锅里的清水也煮沸了,他一掀锅盖,白蒙蒙的热气扑面而来,随后他又轻抬了一角右手边小锅的盖,温着的鸡汤霎时间飘香诱人。

        “老伯,来碗馄饨,不加料。”

        隔着蒸腾的白气,一个身材高颀的年轻男子嗓音微沉,有些粗粝,老伯乍一看身形还以为生得玲珑玉面,定睛一看,不想大失所望。

        外貌不过中上,一半还归因于有轩昂的气质加成。别说东边贵胄,就连城西这里寻常百姓家中也能找出不少这等路人模样的年轻人。

        来者皆是贵客,老伯即刻将肩上的抹布蜷在手上,殷勤地招呼年轻男子落座:“得嘞,得嘞,小爷先坐,快得很嘞。”

        男子挑了张斜对临街小巷口的位置坐下。

        老伯替他粗略擦了擦桌,便去摊上煮上馄饨。

        路边四处坑洼,还有昨夜积下的雨水,男子看着湿漉漉的地面微微愣神,一动不动,细看之下,乌青的头发高束虽是干爽,但藏青色的长袍几处还暗沉着,似乎淋了些昨夜的雨尚未干透。

        这位身姿硬朗,五官尚且端正的年轻人便是新上任的兵部侍郎,聂隐。

        煎蛋的香味飘散来,隔壁摊的年轻小贩叫卖清汤面。

        聂隐看了眼,同端馄饨来的老伯道:“老伯,能否帮我再端碗面?”

        老伯诧异,刚把馄饨放在他面前,只见他将手中的一小锭银子从桌上推过来,眼神又向比邻的汤面摊示意。

        老伯瞬间明了,喜滋滋地捧着雪白的银子,塞进怀里:“得嘞,小兄弟倒是胃口好啊。”

        说完,便去同临摊的小伙子要了碗汤面。

        这碗面上得极快,聂隐才喝了两勺馄饨汤,面就已送来,青白瓷的碗里细面规整,煎蛋上飘了两根青菜叶。

        “小爷慢吃。”老伯抬手擦了擦围裙。

        聂隐淡淡地“嗯”了声:“多谢。”便伸筷挑出那碗细面的一半混进馄饨碗里,又勺了几勺能看出荠菜馅儿的小馄饨,添进面碗中。

        老伯看着桌上的两碗“馄饨面”一时愕然。

        真长见识了,年轻人真会啊,还能这么吃。

        知道这年轻人不喜交谈,他也识趣不多嘴,走回锅前,同临摊的小伙子攀谈起来。

        聂隐吃相极好,眉目微垂,细嚼慢咽,捻勺握筷的手骨节分明,不紧不慢地一碗就下肚了。

        在吃第二碗前,他拿白勺舀了几下汤,并没有开动,目光一抬,静静落在对街的巷口。

        那是个古旧的小巷子,巷口窄小幽深,里头却只有一家宅子,数月前,对面两院都被这家阔绰的主人买下,打通了对门方便出入。

        长居静水巷的百姓多少留意过这家主人,姓燕,约莫不到三十岁,是个家底丰厚的读书人,文质彬彬,见到街边眼熟的店家老板也会打声招呼,为人十分谦逊,平日里生活也简单,喝酒吃茶,最多傍晚回府再带上几本从书斋买的书。

        这位姓燕的先生据说是个鳏夫,没有子嗣,也没有续弦,家中仅一位打点上下的老妇人,和一个看院的年轻男子。

        男子虽说眉清目秀,出入对人却十分冷淡,许是警惕性强,眼睛鹰隼般凌厉,远不如他家先生热络可亲。

        这天一早,这位护院竟领了一抬不显眼的小轿,停在巷口。

        轿帘紧闭,里头的人许久未下来。

        护院嘱咐抬轿的轿夫几句,便消失进巷中。

        聂隐勺中的那口馄饨几乎凉透,鲜味不足,还是被他咽进肚里。

        老伯又引了桌客人落座,那两个壮汉刚在前街卖苦力,为粮店老板抬了一早上的米面,肩上还有白花花的面粉印子,经过他时,憨厚一笑道:“小兄弟,吃不掉就莫勉强了,待会儿吃得肚胀,可要不好受咯!”

        聂隐朝他们笑笑,没接话。

        老伯看他似是真没什么胃口了,也笑说:“小爷要是喜欢老朽这馄饨,偶尔来照顾就成,现下这馄饨和面都冷了,倒是坏了小爷的胃口。”

        聂隐看了眼碗中近乎坨了的面,确实没甚食欲,然而他还是摇摇头,动筷要吃。

        吃前,他抬眸笑了笑,瞳孔却幽深漆黑,再看右眼角,隐隐有道不深不浅的疤痕,不到半寸,笑时也像暗藏几分厉色,更是像是话里有话:“若是亲历过饿殍千里,易子而食,这碗馄饨面便是八珍玉食,仅是放久了些,如何不能吃?”说完,他又埋头吃上。

        两个壮汉不置可否,一位读过几年书的汉子听懂话间意思,笑着说:“齐都乃天子脚下,如今盛世大好,肯动手便不会饿死,何来的饥荒一说?”

        老伯也摇摇头,无奈他的固执,只好回摊前,趁着街上人多起来开始揽生意。

        大约半盏茶后,小巷里走出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为首的一袭玄青长袍,宽袖几乎要曳地,却是十分雅致。

        燕盛川停步在轿前,两手一合,朝轿子里的人做了一揖,谁想身后的护院不仅不见礼,还把两道细眉深深拧起。

        “二姑娘,还请暂居寒舍几日,待风头过去,在下自会领你父兄前来接应。”

        说罢,轿帘被人从里撩开,一个身披深棕狐毛大氅的女子悠悠下轿,宽大的兜帽下容颜姣好,却眼角微垂,难掩疲态,这不就是那位从狱中凭空消失的沈家二姑娘?

        沈兰翎刚经牢狱,又艰难产子,终于脱险,哪还有好脸色给人,只道此人是替父亲鞍前马后的下等人,便不以为意,瞥了一眼,一副主人家的架势提步往前走,连一句招呼都给省了。

        燕盛川倒丝毫不在意,淡淡一笑,原地拢了拢袖。

        可是他身旁的护院十分不痛快,怒意在脸上张扬开,就差没上前动手教她做人。

        燕盛川看出他目露凶光,斥责道:“簪月,不可无礼。”

        训斥的话被他说得却是温和有度。

        “先生!”被唤作簪月的看院男子一开口,竟是婉转动听的女声。

        簪月看周妈妈将人迎进东院,不可思议地指着院子道:“先生,您竟让她住鹤林居!那一屋可都是您收藏多年的心血啊,这些古籍孤本要损坏的话,将她卖了都难偿!”

        簪月满脸的“凭什么”,倒令燕盛川觉得好笑,温声道:“书就是给人看的,再稀世的珍品没有知己也是一文不值。”

        簪月睁大眼睛:“她?蛇蝎妇人,怎配做先生的知己。”

        燕盛川将宽袖拢得更紧,一时无话。

        簪月见他原地怔神,沉思的眸中溢出几分从容平静,多一分则心机深沉,少一分则桀骜自大,古来圣贤之风也莫过如此。

        簪月脑海中浮现了那个光风霁月的永安殿下。或许,人间过客千万,只有他那样的人中龙凤才能做先生的知己。

        正当她遐思未止,却见燕盛川豁然一回头,目光沉沉,像是在对街搜寻什么人。

        簪月顺着视线看去,一排几个卖早点的摊位生意兴隆,燕盛川紧紧地盯住那最边上的一家,摊主老人家满脸沧桑且知足的笑容,正勺了满满一碗热馄饨要给客人端去。

        篷下四张桌子坐满了客人,唯剩下一张临街的桌子无人,案上两个大小不一的空碗,碗里却是连一点汤渣也不剩。

        燕盛川回身,又恢复了平和的脸色,端起宽袖便往巷中走。

        簪月丢了包碎银给领头轿夫,不理会轿夫答谢,快步也跟上去。

        当日正午,聂隐换上官服进宫,向宁道远禀明此事,却不见他放在心上,只低头阅折子说静观其变。

        聂隐行礼告退,还没走出朝元殿,迎头碰上内官王沛,微微一颔首,王沛也朝他道了声“聂大人”,又疾步匆匆上殿前禀道:“太傅大人,温妃娘娘宫中的海棠花开了,邀了后宫娘娘们和几家大人的女眷,午后前去长乐宫赏花,皇后娘娘得知此事,派人跟奴提起,说是……说是‘也要凑个人头,多份热闹’。”

        宁道远执笔的手生生一顿,扬眉道:“她倒是好雅兴。”说罢,又一目十行,下笔飞快。

        王沛琢磨不透这话中之意,正当他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时,听殿上贵人竟有些愉悦地开口道:“依了。”

        聂隐跨出朝元殿的门槛,迎面并不刺眼的阳光扎疼了他的眼睛,身后的那声“依了”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睥睨六宫,也如魔咒,回旋在他耳际。

        剜心的疼痛汹涌而来,他顶着满身的光亮大步下阶,神色如常,藏在官服的手却被死死握紧,指尖嵌入肉里,几乎要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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