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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菩提


骷炎去了一趟北国,还是皑皑白雪覆盖的土地。她先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坟,木头做的碑已经被冰雪侵蚀,扫不开上面的雪,骷炎觉得自己给自己上坟是件感觉不错的事情,原本想笑一下的,但是被冻僵了脸。说来也不知道身体的内丹还在不在了,死得太仓促,都没来得及妥善处理那颗内丹。

        来到家门前,骷炎踌躇了一会儿,有邻居路过还问了一句。骷炎想转身离开,最后是琉灵敲的门。

        “来啦!”是阿娘,琉灵变回簪子自己回到布袋里。

        她开了一个门缝,瞧见是个没有挽发髻的瘦弱姑娘,才微微放下警惕,“你找谁?”

        骷炎搓了搓冻僵的手,“婶,我是阿炎的朋友,蔓姗女。”她在家里时常念叨蔓姗女的。阿娘没见过,但是最耳熟的。

        屋内烧着火,阿娘看骷炎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原是家里有些你叔做的暖手炉,但是都被葬了下去,说他儿怕冷。”她倒了碗热水给骷炎,“你用这个捂手,暖和些。”

        骷炎听见那句‘他儿怕冷’,鼻头一股酸意,接过水,笑得眼睛弯弯,“谢谢婶。”

        这一笑,阿娘有些晃神,和骷炎一样不束发,笑起来小脸也皱成一团。她拍拍脑袋,像是刚记起,“你叔生病了,起不来身。”

        阿爹生病了?

        “严重吗?”

        阿娘叹了口气,“不严重,就是治不了。说是心病”

        炉子里的火苗一窜一窜的,烧得劈里啪啦的响。“怎么会生病呢?”怎么会不治不好呢?

        “那孩子和你叔吵了一架,跑出去遇见雪崩,被埋了。还是两个年轻人送回来的。”阿娘说起来,眼眶是泛红的。“你叔就觉得怪他,要不然孩子也不会跑出去遇见雪崩。”

        没有,不是的。她要怎么说不是这样,是她自己不听话。

        “你叔就觉得,早知道就不反对她了,也不至于落得无人收尸的地步。”阿娘抹了一把眼,“你和小炎交好,有没有见过那人怎么样?”

        骷炎觉得木炭没烧好,熏得人只想流泪,“好,特别好,风清月明,模样好,性子也好,没有妻妾,她没有被骗。”她说得酸死了。

        阿娘:“早知道就见一见,父女都是一个牛脾气,把人气死了,还捞了个病。”她说的心酸,觉得自己命苦,也觉得自己女儿命苦。来到这儿人生地不熟,她满身疲倦,一心酸楚没地说。今日竟在小辈面前如此崩溃。

        骷炎最见不得阿娘哭,她自己也会跟着泪雨成河,想抱抱自己的阿娘竟然没有身份,连安慰都再找不到词汇。

        阿娘,你看看我!

        我是骷炎啊!

        没有错,你们没有错,是我不听话。

        “婶,昨夜骷炎托梦给我,说她想你们了。”她没有怪你们,她很愧疚没有尽孝,她很后悔最好一面闹得家庭不睦。

        阿娘愣了一下,抓住骷炎的手,“她可有怪她阿爹?她怎么样了?转生了没有?”

        “她说她想阿爹想阿娘,”骷炎看着阿娘的面孔,觉得可悲,人就在面前却不能说自己的身份,阿娘胆子小,怕吓着她。骷炎红着眼眶,“她现在胖了不少,让你们别念叨她了,不然她该转生了不了啦。她要转生一个好人家。”

        阿娘听着听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彻彻底底哭了。没受苦受难就好,听说去转生要受罚的。那是她养了十几年的孩子,身上掉下来的肉,没犯过大错,如果有她愿意替罚。可是怎么要她不要念,家里面孩子的东西全部埋了,她连一个念叨的人都没有,怎么可能不念。那是她的孩子啊,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是,她要转生一个好人家啊……

        她哭得泪眼婆娑,晃眼将眼前的人看错,“真像啊。”一样不爱束发,一样的年纪,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语气……

        阿娘哭得累了,趴在桌子上,意识朦胧之际,有人给她盖了件斗篷。模模糊糊有人跪在她面前,带着哭腔,“阿娘,忘了我,就当我已经转生了吧。”

        骷炎跑到自己坟前,本可以用灵力掀开雪土,但她还是亲手爬开自己坟。她在掘坟的时候,体验这一点点刺骨的寒凉,体会阿爹阿娘亲手埋葬自己的绝望和痛苦,他们在撒土在这小棺材上的时候,是不是满指鲜血,是不是也觉得北国的天气太恶劣,是不是在骂不孝女?

        听说阿爹生病,治不好,她就记得自己的身体里有颗水蛭的内丹。扒到棺材的时候,骷炎满心欢喜,她连棺钉都没拔,生生将棺盖和棺材掰开。

        怎么会?

        她有想过自己已经死了几个月,可能身体已经腐烂。但是棺材里面只有一个鲜红的心脏,她伸手去碰心脏就化作飞灰。骷炎呆呆看着自己的指尖,再看看空无一物的棺材,有些迷茫。

        “天道惩罚,水蛭的内丹只能护你住你心脏的一个空壳。”

        那内丹是水蛭一生的修为,到头来却来护住她没用的尸体,留下一个心脏的空壳,风一吹就变成飞灰。骷炎觉得讽刺不过如此,那阿爹怎么办?抬眼看说话的人,气质,眉眼都是熟悉的。

        那人居高临下,气质脱俗,样貌比在凡间更好看,“你阿爹有救,但是他们会忘了你。”

        骷炎眨了一下眼,破涕而笑,“好。”

        什么天道惩罚啊?杀人诛心啊?她没有权力抹去阿爹阿娘对他的记忆,但是她太自私了,不能尽孝就看他们健健康康的,什么代价都可以。

        “我为六界使者,监督六界运转,各族动向,行走在六界之外。听命于天道,体会人间疾苦,降生人间,名为归途。”

        和咆哮着说自己是楼兰国师的人不一样了,更像神仙了。骷炎跪在归途面前:“凡人骷炎想要阿爹阿娘长命百岁,愿在人间不留痕迹。”

        归途有了神仙的姿态,倒是不怼人了,他眼神悲悯,“天道仁慈,允!”

        你看,神仙抬手就可以治百病,而凡人穷其一生逃离不了病苦。而骷炎不能再看爹娘一眼,她看这人间白雪,满眼悲戚。

        归途抬手想为骷炎祈福,最后只是传达消息,“佛祖想见你。”

        我曾在释迦如来那里遗留下一缕气息在你这株小菩提身上……

        “未来人间之前,万年前,我是一株菩提?”骷炎问的迫切。

        归途愣了一下,才点头,“是佛祖坐下的。神魔大战,佛祖暂留过神女。你因仰慕神女姿态,不听教诲,不接恩法。神女大度赐了你一缕神息,说你难得有颗凡心,亲自送你入凡尘。因神女庇护,你世世无灾无难。”

        所以,她的存在应该感谢神女的,但她做了什么,骷炎凉凉闭上眼,“走吧。”

        西方的天被佛像的万丈金光映得一片辉煌,灵光拂照,骷炎感觉到亲切。佛像巨大巍然耸立,扶摇升空不见顶,物华天宝,芸芸同辉,在凡间见过的金身佛像也不过如此。佛像地下有万千信徒,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飞禽走兽,有仙妖,有带罪的恶鬼,有至善之人……他们在虔诚的听取佛法,对佛祖的信服。

        对闯进法殿的人,他们对佛祖行礼之后,渐渐退场远去,化作点点黑影。偌大的发殿只留下骷炎和归途,以及威严而慈悲的佛祖。

        “痴儿。”佛祖的声音空灵又憨厚。

        骷炎努力想法这一幕印在脑海里,她知道佛祖唤的是她,所以抬头直视刺眼的像身。

        “你已为人万载,世载功德,今愿听吾教化,脱离凡尘?”像对一个孩子一样问候今日穿暖没有。

        归途在骷炎灵魂几欲消散的时候,就在灵魂深处下了禁制,他能见骷炎所见,听骷炎所听,感骷炎所想。他见骷炎微微一笑,听到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不愿。”

        骷炎跪在佛像前,显得渺小一点,声音铿锵,“凡尘骷炎负佛祖所期,不堪教化,冥顽不灵。望佛祖宽恕。”

        似佛祖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错。”

        “我有何错?”

        “古神神女是天赐良缘。”

        “是古神不避不躲,我原是不知道的,凭什么我要去承担这份错?”骷炎有些崩溃,她不甘心。凭什么受过的是她。

        佛祖:“他是神,要爱六界爱众生。”

        “我也是众生,为什么不能爱!”骷炎有惑,不得解。从琳琅山顶学堂追问疑惑被罚后,她就很少主动去问自己觉得深奥有不得解的问题了。

        “菩提聪慧,怎生的如此痴儿?”

        骷炎笑得眼泪都出来,“我只是追求我想要的,我如何不聪慧?是六界敬仰的神!他骗我!”

        他说他没有婚配的。

        “六界初建,天道就抽去了古神的情丝。他能大爱六界众生。”

        就是不能拘泥凡间情爱?

        骷炎想起从前做的一个梦,她梦见另一个时空的骨滦狼狈减去一身风华,祈求她不要看他。那时候有道声音在宣判他的结局。

        古神背叛天道,沉迷凡间情爱,赐予诸神剑,时间重来,六界重塑,古神抽去情丝涅槃。

        他问:如果六界被重塑,你可心悦我?

        当时她怎么回答的,见不得那张脸一丝难过,她哭着撒了个谎说她心悦他,喜欢他。

        “没有情丝怎么爱这芸芸众生?”骷炎不解,又一大惑。

        “使命。”

        “那神女呢?”没有情丝泛爱众生,不能有人间俗欲,那他和神女如何天赐良缘?她知道她错了,可她不甘心。

        佛祖的金手指放在骷炎面前,如山高,“天道自有安排。”他在给痴儿一个机会。

        骷炎站起身来,后退几步。行了礼,“我不愿教化,佛祖不愿解答。此行如风无影无果,就当我前来还万年前的恩惠。”

        霎那间,灵光散去,不见法殿,周围回归尘土。只是眨眼就来到人间,骷炎觉得神奇又觉得遗憾。如果早些见到佛祖,她愿意脱离凡尘的。

        “佛祖送你一程,从此你们缘分散尽,不再相见。”归途的眼尾仿佛在扫荡尘埃,光洁得有些眼熟。

        缘分?

        是梅薄提到过的天道恩赐,是神魔录课上夫子说到的因果,是墨琴守护鹿厌城千年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别过。她与佛祖有上万年的渊源,她放弃了这段缘分。那她与骨滦呢?遇见算不算缘分,未见父母私定终生算不算缘分,替她挡下天罚算不算缘分,她见到另外时空的骨滦算不算缘分。

        如果一开始就是错,天道怎么不知道?为什么要放任错误继续?

        可惜她佛前菩提,看不破心中所求,沾染了太多俗念,不愿放弃,不甘心。

        骷炎看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半分软弱不肯透露,竟然妄想与归途一战,“古神的情丝在哪?”

        归途何尝不觉得眼前的人,不再是无欲无求,无疑无问的骷炎了。他避开骷炎的眼神,给予她六界之外的压迫,直到骷炎撑着琉灵单跪在地,模样倔强。他才说:“你要违背天道,逆天而行?”

        “我只要情丝!”骷炎知道,咬牙回答着大逆不道的话。她见骨滦的眼里有她的影子的,她想赌一把。这个人再也不是归老狗了,模样是,不行;灵魂是,不行。只有一样是都不行。归老狗被她亲自埋在黄土之下,立了块碑。

        “你见过异时空的古神,他们都爱你。你不觉得奇怪?”

        骷炎苦笑了一下,怎么会不觉得。她一个凡人自私自利,庸俗肤浅,怎么会得到神的喜欢,神沉重的爱意。可她沉沦其中,不愿深究。神怎么会自降身价主动在她除水蛭未赴约的时候寻来,是因为她身上有神女一丝辗转万年的若有若无的气息。

        泫蛟呢?一开始都是彬彬有礼却是走不进的疏离感,是一早就知道会有现在这个结果吗?

        “不是。”归途窥见骷炎所想,他收敛气息,蹲下来与骷炎平视,“其中有个古神,诅咒天道所有被创造出来的古神都会爱上你。”

        “你固然爱美,却不是一眼就会舍弃所有的人,那是你答应的,六界重塑,你会喜欢他。”

        骷炎想笑,几次都笑不出来,发丝扫过眼睛,闭上眼,觉得心痛无比。可是,她喜欢的是没有情丝的神,异时空的骨滦会不会心疼他拼尽力量换来这么一个结果。

        让每个时空的我都喜欢你,好不好?

        看不得你难过。

        骗你的,真傻……

        那么好的骨滦喜欢她什么,而她只喜欢现在的骨滦,没有情丝的骨滦。不惜诅咒天道,“代价是什么?”

        归途理开骷炎凌乱的戎发,“你看见过的。”

        在诸神仙面前刑法,众神求情。六界重塑,古神涅槃抽去了情丝。

        “他恳求天道再见你一面,愿意当一个无情无欲的神。”

        骷炎泪流满面,“我作为一缕孤魂见了他,他在六界破碎前出尔反尔让其他异时空的自己也喜欢我。”她真是个害人精。

        “不怪你,他知道自己的结局,这是他的选择。”归途觉得眼前的骷炎似无欲又似渴望答案,从前总笑她胖,可真正瘦下来,好小好小的一只,随时都会破碎一样。

        “可他们的时空都没有神女啊。“这一句,骷炎说得小声,她内疚。她现在就像农夫和蛇里的毒蛇,想反咬一口助她来到人间的神女,她像恩将仇报的的坏人。

        “比起让你扰乱古神,有一个永远信服天道的神女辅佐,天道选择了后者。”

        嫍媚的存在只是为了防止她这么一个凡人,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抹去她的存在呢?

        “有古神就必须有你。”

        骷炎看着归途笑了两声,一时间不知道该心疼谁,竟是哭不出一点声音。这就是她一直不问的结果,感情是分先来后到的。骨滦做的一切像是没用,又像是努力很久却没有结果的徒劳无功。每个骨滦的眼里面都有她,但是他们都太狼狈了。神女呢……她没资格评论半句。

        抹了一把眼泪,“我不重大梁礼法,却生在大梁,将先来后到看得极重,你不必担心我会做什么破坏神之间的感情。”

        “我知道。”

        骷炎站起来看人间山清水秀,她知道这里是大梁,已经被其他国家吞并的大梁。她哑着嗓子,“归途,你喜欢人间吗?”

        归途给她派去衣裙上的泥土,“喜欢。”

        “小时候,你阿爹阿娘你不亲近,我阿爹阿娘让我多和你学习。我特别讨厌你,你也不同任何人亲近。可我见过你与你的身体脱离……”

        “你被吓晕了,”归途没有因为回忆而松开眉头,反而皱得更紧,“凡人的身体太弱,那时候总魂体分离。”

        四月的牡丹和杜鹃争相开放,骷炎嗅着香味,看各处山花簇簇争艳,她最终没有把话问出口,笑起来,眼里面还有泪光,满脸泪痕,“好香。”

        她知道归途今天为她解答不是天道授意,只是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背叛天道。天道天道,当初在课上她不屑夫子说违反天道,背叛天道,还说不如睡一觉。

        她觉得北国雪山多,频发雪崩不会来,自己就死在雪崩之中;她觉得夫子说违反天道是谬论,自己就差点在天雷滚滚之下魂飞魄散;她觉得古神神秘一辈子见不着,自己就因为沾染神明的罪名弄得一身疲倦。

        归途来凡间,谁都不亲近,偏愿意对她教诲。

        她都有怀疑过……

        骷炎读书读得不精,但是多,她看过很多戏曲,有曲唱的是《菩提偈》,记不清全部只记得一两句,觉得还好听,像是埋怨,像是参悟,又像是不甘。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何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骷炎。”归途担忧,即使有气息牵绊,他也猜不透骷炎在想什么。

        骷炎莞尔,面向吹来的风,“哥,我枉为菩提。”

        佛祖坐下的菩提本该心境清明,却染了凡世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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