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那张脸很惊悚，从额头到下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孔，像一只只会呼吸的眼球，黎未央只看了一眼胃里就翻江倒海，狼狈地翻滚到一边，衣服裤子上全是土。
她向来自诩胆子大不怕事，在路上走了这么久，大大小小恶心的东西看了不少，反胃到想吐还是第一次。
是人，又不像人，牙齿坑坑洼洼熏着腥味和热气，锁骨两边被铁链穿了个洞，铁链高高地挂起来，乍一看像长在女孩脊背后面的翅膀骨。
刚才飞速贴上来，两股铁链上全是血，胸脯一起一伏，滴落着黏腻的暗红色。
只有两颗尖锐的虎牙泛着冷白光。
黎未央想起来了，她真的见过这个女孩，在玉藻，去镇里的车上。
“我跟你说啊，老家是一个地方的我俩，本来这趟出来也想带她，可工作忙啊她，经常出差，我俩一合计……”
蓬窝头美滋滋地拿出的手机照片里，有他俩的合照，照片上的女孩很清秀，很文静，一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特别有灵气。
是她。
是蓬窝头的女朋友，马上要结婚的。
不会有错的，黎未央的记忆力其实很好，特别是那女孩长得真挺漂亮的，戴着眼镜不仅没磨灭她的容貌，反而增添了一丝灵气，用手机后置镜头拍，都那么耐看，实在是不容易忘记。
可她现在成了这样了。半人不鬼的，一脸恶相，好像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又像给骨头就咬人的看家恶犬，只要有人靠近，她就不要命地扑上去撕咬，一点尊严也没有。
黎未央死死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缓过神之后鬼眼就消失了，她踉跄着支撑自己起来，起了好几次，都因为腿脚不便，身子发虚，整个人起来又倒下去，倒下去又倔强往起爬，磕得胳膊肘上都是血，她好像没知觉似的。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一层一层的楼梯，那么长那么暗，好几次都是滚下去的，下一层她眼前就浮现出一个人的脸，到最后所有人的脸都模糊了，只剩下跳跃的鬼烛。
“哈哈哈……”
黎未央毫无征兆地笑起来，笑得瘆人，又有些畅快。卷发混着大漠里的风沙沾在她脸上，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反正舔一下都是咸的。
那女孩脱水严重，除了一张脸之外，几乎已经不成人形。谷家真不是人啊，关进竹楼里，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活生生的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一双灵气的眼睛空洞洞的，像个机器人。
人命，在谷家眼里到底算什么？
说漠视生命，不对，谷家肯花大力气延续祈禳之术，为的不就是延长寿命，多活几天吗？要说珍惜生命吧，也不对，他们能把一个好好的女孩变成这样，能毫无怜悯之心地、像蔑视一只蚂蚁一样把人做成“大肚罐”。
说白了，只有他们的命是命，是高贵的，他们的血脉值得被传承，剩下的人都该死。
凭什么呀？？？
黎未央越想越气，越气越笑，笑到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声音了，感觉身体被人扶了一下，恍恍惚惚地回过神睁开眼，才发现是小柳枝。
看她身上都是土，站也站不稳，小柳枝急了：“人都去哪儿了？都瞎了啊？看不见这儿有病人吗。”
又对黎未央说：“大伯让我带你过去，有事跟你说。”
踉踉跄跄走到正楼的正厅，九条白石路宽阔平整，谷家和盛家果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不同于盛家阴暗潮湿的石头窟，谷家明显敞亮大气，带着大漠风沙的粗犷，有种粗野的恢弘和美丽。
座上是两个男人，谷老三、谷老四。谷家老太爷去世之后，谷家长辈年纪都太大了，谷砚回这个长孙又不知所踪，就一直是这兄弟俩在主事了。
吸引黎未央目光的，却是一边的藤木椅子上坐的女人。
黑卷发、黑色法式复古小帽，垂下来的黑色网纱遮住大半张脸，红唇。她穿的一身黑，这样丧气的打扮，黎未央在盛白棠身上也见过，可这女人身上的颜色，让黎未央有点明白啥叫“五彩斑斓的黑”了。
这女人就是谷二，谷绮双，谷家最美的女人。
听说她妈怀上她的时候，原本黑瘦干枯的身体一天天白皙透亮起来，皮肤吹弹可破，头发也不掉了，变得又黑又亮，脸蛋子上气色极为红润，她爹回来差点以为家里进了别的女人。老话说怀了女儿，母亲就会变漂亮，生下来果然是个极为灵动的女婴，正应了她的名儿，谷绮双，绮丽无双，没人敢说这名儿叫得不好。
谷老太爷对这一胎很重视，知道崽子不是“带把儿”的，脸色立马就不好了，可产婆把谷二抱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一下就心软了，多乖巧伶俐的女娃呀，不是男的怎么了，就她这模样，长大了什么男的都要给她当牛做马！
谷二长大以后就经常被谷老太爷带在身边，书法写字都是老太爷亲手教的，谷家多少男娃都没这待遇，他们连看一眼老太爷都发抖，谷二却都敢在老太爷面前使枪了。
就是因为在老太爷身边长大的，谷二心高气傲得很，虽然是女娃，谷家小辈她没一个能看得上眼的，日常生活就是不拿正眼瞧人，一个纱帽遮了半边脸，别人也别想瞧见她的。只有盛家四小姐盛锦书，后来成了她嫂子，俩人能聊到一块去，也是唯一一个跟她关系好的人。
黎未央被带到厅房中央。
谷老四先开口了：“心心，还认得我吗？我是你四爸。”
黎未央没说话。
谷老四也不生气，循循善诱：“我是你四爸呀，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哭得凶，可一到四爸怀里，你就乖得跟个小兔子似的……心心，叫一声，咱们都是一家人。”
黎未央张嘴，笑吟吟地叫了一声：“四叔。”
出来跑这几年黎未央是知道了，话说的不尽如人意，那必须用态度进行弥补。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笑嘻嘻的，他们也不好挑她的不是。反正她是不肯叫爸的，她还记得他们几个为了在老太爷面前邀宠，故意害了好几次她爸。
“这几天煜东也跟我说了，三年前死在谷家的那个是你当时的男朋友，害得你伤心，我已经罚过他了，你别跟他一般计较，毕竟他是你表弟，你们骨子里流着的血有八成都是一样的，这件事我做主，就当翻篇了！”
纵然已经知道谷家无耻，黎未央还是又一次被震住了。短短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抹过去了，她就想知道，要是她现在冲上去给他们一人一巴掌，是不是也不会跟她一般计较？
恐怕还没碰到他的脸，她就被人拖走了吧！
“这次叫你来，是想对你委以重任，心心，作为谷家人，你可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果不其然，谷老四嘴皮子一张一合的，把下黄泉、开鬼眼说得跟吃饭一样简单，用粗俗点的话来说，就跟人拉屎放屁一样，让她到黄泉下头去，用鬼眼找到江家老太爷的转世，不管谁刚出生的婴儿还是五十岁的大汉，只要到时候把人交给他们就行了。瞧瞧他多会说话，明明是他们有事求着她，却说得好像是她欠了他们似的，还别让他们失望。
好像忘记谷家和盛家的老太爷就是死在下黄泉的路上。
“心心，你不用骗我们，你能下黄泉，对你来说不是难事。你天赋异禀，和大哥一脉相传，就是不知道你的鬼眼好不好用，有多好用，你不用假装没开鬼眼，一会儿让你双姑姑帮你检查一下……”
黎未央弯了弯嘴角，笑得贼灿烂：“用不着你们劳烦，我承认，我开了鬼眼了，挺好使的，是蛇眼。”
她感觉谷老三毫无生机的脸上突然多了一丝紧张的神采。
谷老四追着问：“心心，告诉四爸，你的鬼眼是怎么开的？”
黎未央指指自己的眼睛，引着他们死死盯住，气氛沉闷而紧绷，她勾着他们把心脏脾肺肾都提起来，然后很干脆地回答：“我不知道。”
多少年了，盛家想挖谷家的墙角，谷家也想偷学盛家的鬼眼，如果下黄泉和开鬼眼这两种体质能够汇集在一个人身上，该多么令人疯狂！黎未央感觉到了，他们耐着性子等了她这么多天，刚才她一进来，满屋子的人没看她，可眼珠子转到哪儿都没放过她，好像要把她扒干净了，里里外外都看一遍，她觉得要不是时间紧迫，他们绝对会把她制住，放上试验台，把她当成小白鼠。
“心心，四爸没有别的意思……”
“四叔，你们也不用套我话，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蛇眼是怎么开的，”黎未央把从万石窟出来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不就是找那位的转世吗？我可以做。”
老三老四对视一眼，嘴角浮起一丝隐秘的笑容。
黎未央又说：“不过我有条件。”
谷老四这回没带犹豫的：“你说！什么条件，四爸都能满足你。”
小姑娘家的就是好骗，从她进海晏的那一刻谷老四就在暗中盯着她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女孩而已，就是有点脾气、有点能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社会阅历？她还是白纸一张呢！还不是他动动嘴皮子就能使唤的？就算那条件他做不到，哄一哄骗一骗，就什么都听了，根本不用费什么手段。
没想到黎未央根本没搭理他，而是走到谷老三面前，她身体没完全恢复，就这几步路还走了个s弯呢。
“我的条件很难，你做不了主。我要跟谷家真正主事的人谈，您说是吧，三叔？”
俗话说得真是对，话越少的那个越厉害，从她进来到现在谷老三一句话没说，看着好像不怎么管事，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谷老三手里端着一管长烟，是很老旧的那种款式，他眯着眼吸了一口，细狭的眼睛里透着精光。
谷老四有点挂不住脸，他四十多岁的人了，在海晏谁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的，“有什么条件你跟四爸说！”
黎未央若有所思：“那也行。你刚才也说了，我男朋友是被谷煜东做成大肚罐杀死的。一命换一命，我也是知法懂法的人，不会动用私刑，只要你们带着他去公安局自首，把怎么杀死封景的话原原本本说一遍，我就下黄泉。”
谷老四的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心心，这是咱们的家事，不要搞到外头去！煜东我可以交给你，你怎么打他、骂他都行，就是不可以出海晏！”
“所以我说跟你说不通啊。”黎未央笑吟吟地看向谷老三，“怎么样三叔，四叔不愿意带表弟自首，那你带他去吧。”
谷老三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黎未央也不怕，就跟他对着看，以前封景教过她一种办法，对视的时候如果对方太有气场，你不要傻傻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不然一会儿就会败下阵来的。你该盯着他的眉心看。
黎未央觉得她都要把男人的眉心盯出火花了，谷老三才缓缓开口：“心心，中国有句俗话，家丑不可外扬，煜东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你的朋友，不知者无罪。你不要任性，咱们谷家的事关起门来怎么都行，不要牵涉到外人，否则对整个海晏、对你，对我们，都是不好的。”
他重重吸了一口烟，“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坏在我手上。”
黎未央不接话，只说：“陪我那么久的男朋友，死了。我打凶手几下，骂几句，就算完了？”
她缓了口气：“三叔，咱们平心静气地说，如果出事的是我三婶，你会这么简单放过吗？”
谷老四一拍桌子想骂人，被老三抬手挡了回去。他紧紧盯着黎未央：“那这事儿，你想怎么了？”
黎未央笑笑：“我说了，一命换一命。”
谷老三脸色很阴沉：“他是你弟弟。”
黎未央也干脆：“那就大义灭亲吧。”
然后就是一片混乱，谷老四叫嚣着把黎未央带下去，黎未央就浑身哪里都痛，说要是我缺胳膊少腿的，谁的轮回转世你们都别想找到了。
谷老三过了好久才说：“这样吧，等你上来了，我就把煜东交给你，要杀要剐随你。”
谷老四急了：“三哥！”
黎未央看着谷老四沉稳十足的样子荡然无存，心里就痛快。她慢悠悠找了个地方坐下，跟一头大白鹅似的悠闲：“没想到在谷家想要个公平这么难啊？看把你们心疼的。其实谷煜东不给我也行，我有个别的条件。”
她一抬手：“还是那句话，我要跟谷家能拿主意的人谈。”
谷老四这次只犹豫了几秒，果断把人都叫走了。他从谷绮双身边经过，只听见她一句低低的、带着轻笑的“到底是大哥的女儿……”，气得拂袖而去。
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黎未央和谷老三两个。外面的丫头帮他们把门关好，原本喧嚷的正厅一下子变得寂静。
谷老三磕了磕自己的烟袋子，“什么条件，说罢。”
黎未央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太强硬了，毕竟人家是一家之主，往大了说那是整个海晏的主子，她这个做小辈的，刚才在那么多人面前撂了他们的面子，也不好再咄咄逼人。
打亲情牌谁不会呀，她温婉地笑了，好像真是一个任由安排的小辈似的，“三叔，你们说得对，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是不是？煜东高低也算我表弟，我怎么会真的忍心害他呢？”
谷老三比谷老四精明，他根本不吃这一套，不过好歹她说了不对谷煜东动手，他语气也稍有缓和，“那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啧啧，这话说得，倒变成她的不是了。
黎未央也不计较这些口舌之争，她看着烟管里明明灭灭的星火，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她知道这是一场博弈，和一个势力庞大的、老奸巨猾的老油条之间的交易，可她不怕，她有资本，那就得拿出点姿态来才过瘾。
半晌，烟火已经熄灭，男人的耐心似乎也要耗尽。黎未央才直直地看着他老态却黑亮的眼睛说：“我要你派人去盛家万石窟，救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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