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精神病人：第十二章

春节前夕，付秋出院了，临走前，留下了那套漫画。

        孟晓菲所在的2203室，又住进了一位新病友。她叫李婷，一位重度抑郁症患者，现在处于恢复阶段，从隔离区转过来的，今年二十七岁。这姑娘很漂亮，比付秋生得还美，而且气质娴雅，除了肤色有些苍白，实在想不到她是个病人。

        与付秋不同的是，她不爱说话，特别高冷沉闷。孟晓菲暗暗叫苦，自己本就是个少言寡语不善言辞的人，这一位更甚，干脆无话。抑郁症患者都特别敏感，孟晓菲不知道如何找话题，又怕一不小心说错话，苦闷不已。因而除了饭点儿吃饭，聊聊吃的话题，她们几乎不讲话。孟晓菲只得反复翻看那几本漫画，书的边缘都被她翻得起了毛边了。

        医院里工作人员和病友这些天都在做过年的准备，各个病房都贴上的窗花，门口的福字和灯笼也是大家一起制作的。孟晓菲趁机拉着李婷各处巡查一般，四处乱逛。虽然李婷看上去不太情愿，但还是跟着她一起走马观花的闲逛起来。她原是一名美术老师，毕业后两年就得了抑郁症，个中缘由有些复杂。在外人看来，她理应很幸福才对。有个教育局当领导的父亲，一个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妈妈，从小生活条件比一般人优越得多。大学毕业后，工作无需操心，男友也是认识多年的熟人，事业，婚姻一帆风顺，如今儿子两岁，丈夫又获得了晋升。认识她的人都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女人，比起那些一毕业就迷茫乱窜四处找工作的人简直不要太幸福。令人不解的是，看似一切顺风顺水，她却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两次自杀未果，被家人强制送到这里来治疗。

        孟晓菲发现，这几天，她已悄悄哭过两回，一次是前天半夜，孟晓菲从梦中惊醒，听到她低声呜咽的声音，那时候已经晚上十二点多。今天早晨，孟晓菲刚起床就看到她独自对着窗外流泪。问她时，她什么也没说，直言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心里难过。因而孟晓菲好说歹说非拉她出来逛逛，和其他人一起贴贴窗花和对联儿，顺便把门口的那几棵树打扮打扮。

        新年将近，陆续有病友被家人接回家过年，往常熟悉的面孔少了很多。李婷每次都看着离开的背影出神，期待着那个接她的人出现。可是到了农历二十九，还是没有等到有人来接她回家过年。只有她妈妈打来一个电话说她在国外出差，过年赶不回来。她那位人人称赞的好丈夫就像失踪了一样。

        这里留下来的绝大部分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年人，要么子女不在身边家里没人，要么老伴过逝的，回去也是一个人，还有就是病况不允许出去的。李婷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按照规定做体操健身外，就是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问她一句答一句，不问从来不说。孟晓菲见过不同的抑郁症患者，有的非常健谈和爱笑，有的则就是像李婷这样一整天都一言不发，只是发呆。

        “李婷，这个是你宝宝的照片吗？”孟晓菲从地上捡起一张小孩子的照片问道。照片上是个一两岁的幼儿。一身蓝色的毛衣裤，头上带一顶蓝白格子的帽子，笑哈哈的特别可爱惹人疼。

        “是的。”李婷淡淡的回道，接过照片，仍就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时不时的看一眼照片，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李婷，你老家是哪里的？”

        “祖籍闽南，你这几天一直找我说话是怕我郁闷难受吧”，李婷看出她故意没话找话，敏锐的人真可怕。

        “我，我就是无聊，再说，说说话的确有助于放松，排解不良情绪。”

        李婷笑了笑，那笑容里透着几分无奈。

        “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自杀的，其实住院这么久，我也一直在努力，不想让自己有死的念头。医生说得对，我的孩子那么小，我死了他怎么办？”李婷看着手里的照片说道。

        “是呀，所以再难也要撑下去，加油！”孟晓菲做了一个很二的手势，李婷成功的被她逗笑了。

        “别人都说我好命，却没有人知道我究竟经历了什么，哼”，李婷无奈笑了笑。

        “你……能和我说说吗？”

        “你想听？”

        “想听，我最喜欢听别人讲故事了。”孟晓菲连忙说道，把椅子往李婷身边挪了挪。

        孟晓菲后来才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表面看到的那么想当然。

        李婷祖籍闽南，父亲是闽南人，小时候跟着家人来到申城定居，母亲是本地人，两人高中相识，大学恋爱，毕业就顺理成章的结了婚。婚后父亲得外公家的帮助进入了教育局工作，他们婚后只有李婷一个女儿。那时候计划生育管得严，公职人员没有二胎指标。但她父亲骨子里的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打心底想要个儿子的愿望也因为工作的缘故不得不放弃。李婷出生后，他对她从来都是不闻不问，从出生到她五岁以前几乎都没怎么关注过，一心扑在工作上，从来没有抱过她，甚至都没有对她笑过。这个父亲在李婷眼里非常陌生，她从小到大都很听话，害怕父亲生气，从来没有跟他们顶过嘴，吵过架，甚至连高声说话都不曾有。她从小学习成绩就很好，半点都不需要父母操心，是所有家长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但她的父亲，那个像工具人一样的父亲，从未表扬她哪怕一次。后来她也不在乎了，直到大学其间，她偶然得知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而母亲对此还不知情的时候，她彻底崩溃了。她的丈夫就是在那个时候走进她的生活的，就像被安排好了一样，或许是为了逃离那个家吧，他们毕业后就结了婚，次年就有了孩子。儿子的出现令她那位冷若冰霜的父亲对她有了些许改观，只是她那位素不相识的弟弟始终都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她不知道该不该跟妈妈说，说了会如何。这件事一直令她很纠结，也让她更加厌恶自己的父亲。往事像电影胶片一样在脑中回放着，父亲过去对她的嫌弃和不耐烦，训斥和谩骂声一遍遍的充斥在耳边，清晰无比。她那颗被压抑多年的心一下子活跃起来，过去的麻木感陡然变成灼烧和刺痛，像万千蝼蚁啃噬一般，每一天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变得更加沉默了，一向少言寡语的丈夫没有发觉她的变化，反倒是对自己蒸蒸日上的事业越来越上心。对她和孩子的关心也越来越少，这让她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为此，她跟丈夫大吵大闹过几次，每次丈夫都觉得她不可理喻，然后约上钓友躲出门去，一去就是一整天。直到三个多月前，她做饭的时候拿菜刀切自己的手腕，吓得丈夫送她去医院。其实，在那之前，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干过一次，被妈妈的电话铃声阻止，手上只有一个小切口，没有人注意到罢了。

        自那之后，丈夫再也没有让她看过孩子，理由是觉得她太危险，怕她伤害孩子。那张她儿子的照片还是医生建议带着的，说是有助于她的病情恢复。在医院的这三个多月，只有母亲来看过她几次，父亲一次都没来，甚至连电话都没打过。他们已经离婚了，具体什么时候离的不清楚。只知道母亲的反应很平静，似乎早有心里准备一样。而她自己的婚姻也摇摇欲坠，感觉也快走到头了。当初那个信誓旦旦说要照顾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丈夫，此刻又不知道在哪里钓鱼呢。

        孟晓菲默默的听着，许久才说了一句：就算是为了你的孩子，你也不能有那样的想法，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又如何？他们以我有抑郁症为由不让我见孩子，也许已经准备好等我出去就跟我离婚了。”李婷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看着窗外，夜幕已经降临了，朦胧的月光透着刺骨的寒意，孟晓菲不禁哆嗦一下，打了个寒颤。

        明天，就大年三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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