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
图南总是想的很好，可是运气却差了很多。
小黑找到自己后没多久，陪了自己九世的爷爷也找到了自己。
不过哑村时间几日后，她便抱着小黑，被迫和爷爷站在了奉天馆门口。
旁边还跟着在人间等她已久的和尚，‘玄一大师’。
因为她随意开结界的原因，哑村内的一个男人失踪了，玄一说这人在宛萼山作乱，甚至还失手伤了山民。
若是她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必须先来解决自己造成的麻烦。
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一幕，三人到奉天馆来索要失踪男子的尸首。
此时已经是她一脚将大麻烦白易宸踹回人间的第十日了。
哑村的时间对应人间时间的规律没人掌握得住。
于是乎，当已经回到奉天馆一个多月的白易宸看到站在自己眼前八九岁的图南时，他根本没想到那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狠狠踹过自己一脚的小屁孩。
大厅内。
百慧怔了怔，忍不住又看了前面的黑衣老者一眼。
他虽不是什么出世的得道高人，但是修炼的一百多年以来，遇到的高手也用一双手数的过来。
眼前的黑衣老者，朱颜鹤发，精神矍铄。眼中还泛着精光，一看就不是什么普通人。再加上旁边还站了一个一身麻衣，型削骨瘦的和尚，这组合确实让人难以捉摸。
倒是旁边的小姑娘看起来普普通通，仅仅是眼神明亮，眉宇坦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图南站在玄一身后，木然的看着对面的人，没有表情。
她最讨厌和人打交道了。
若不是答应了玄一，要以理服人，她自己就直接把人敲晕，尸体直接带走，还用的着跟谁解释？
真是麻烦。
匆忙的脚步声很快靠近，奉天馆馆长奉师带着二人到了。
奉师仙风道骨，目光凌厉，走在最前，一看就是身居高位者。
爷爷和玄一脸上挂起了微笑，冲着奉师微微揖礼，图南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原地看着。
玄一经常在外游历，和人打起交道来也是彬彬有礼大气端方。
“小僧字无念，法号玄一。想必这位就是奉天馆的馆长奉师先生。”
“大师有礼，这两位是我的师弟莲清，以及我们的大徒弟，白易宸。”奉师回答。
奉师的眼神扫过对面三人。
“看三位的打扮，应当不是我们宛萼山之人，听馆内的徒弟说，三位是来找我们要尸体的？”
“贫僧僭越，贵馆要处理的尸体本人，贫僧曾见过他，且贫僧的这两位朋友与此人也是有一些渊源。不瞒馆长您说，贫僧常年在外游历，对医术颇有研究，这人身上有易传染的疾病，若是处理不当，会形成大范围的瘟疫，影响这里的山民，这才冒昧前来叨扰。”玄一回答。
这时百慧上前，对着众人：“玄一师傅有所不知，这人以强欺弱，差些造成命案。我们馆内小徒，这才当街将其斩获。按照我们奉天馆的规矩，死后当炼化为石髓牌，再赏给除祟的弟子以做表彰。”
莲清点头表示赞同，还未等他张口说话，一个灰衣小童从侧门跑上前来，附在奉师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忙退下了。
奉师此时脸上依旧是客气的笑容，看向玄一几人。
“若几位当真如此看重这具尸体，我也不是什么迂腐的人，那就烦请几位稍后自行去后院领取一下。尸首脏乱不堪，不方便搬动。易宸啊，你帮几位贵人处理一下，顺便跟着贵人们去看看如何处理这些污秽之物，你当细细记下处理方法，若是以后在遇到此事，自行处理即可。这也算是为我宛萼山的山民们做的一件善事。”
“弟子遵命。”白易宸颔首揖礼。
莲清和百慧在一旁对视一眼没再插话。
男人的尸首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周身整洁，并不像馆长所言那样污秽不堪。
想来，让白易宸跟来也根本意不在此。
图南思索了片刻，看向白易宸：“不知这位道长，要如何帮助我们处理尸首。”
白易宸这才注意图南，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除了肤色苍白如雪，眼神明亮之外毫无亮点。
妥妥的一个没长大的小屁孩。
若是放在平时，以白易宸的性子来说，他是不会回答的。
但此时不同，师命在身，白易宸自是不会失了礼数，还是耐心的答复了图南：“自当是尽全力配合。”
这尸首必然是不能够在奉天馆眼皮子底下解决的，既然有人主动愿意承担苦力的工作，那她就顺了人家的心意。
没理睬玄一的摇头示意，图南自顾自的说道：“那就麻烦道长帮我们将尸首搬运到后山，寻一空旷之处。对了，万不可磕磕碰碰了，他身上的一切物件都带有疫病，我看也就只有道长您能克制住它。”
说完图南还单纯无害的对白易宸眨了眨眼睛。
我只是单纯的提醒你哦，绝对没有戏弄之意。
白易宸目光落在图南身后两人的身上，对图南只是简单的点了下头。
无视的很干脆。
玄一看向图南，眼神无奈又妥协：“檀越说的不错，这尸首已经断气超过十二个时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体，此刻正是十分易碎的，不可使用术法，只怕要麻烦道长您了。”
白易宸倒也是能屈能伸，闻言就默默的背起了尸首：“几位随我来。”
面色不变，到像个正义之士。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后山空旷之地。
白易宸将尸首放在地上，站在一边。
他本就多疑，眼前的小女孩本来并不惹人注意。但一个功法深不可测的老者，一个即将得道的高僧，对她都很顺从。几人的关系尚未摸清，但这和尚的态度却是有些纵容。这不得不让他心中防范。
白易宸正低头思索着，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明晃晃的小脸，表情淡淡，眼睛却是亮的惊人。他将头偏了偏，与人靠的太近他很不习惯：“小姐何事。”虽不知道这人身份，若是什么贵人之子，这一声小姐也不算是怠慢。
眼前的人朝他弯了弯眼角，眼中却并无笑意，转过身去：“就叫我图南吧，我们也不算陌生。任务完成，你可以走了。”
“图南小姐说笑了，馆长让我协助几位，并将处理方法一一记下。”白易宸淡淡的说，对面的人年纪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可看他的眼神，却像是一位相熟的，仇人。
他们以前认识吗？
他皱眉思索着。
图南不断重生，并不是每一次都经历了自然的生老病死，有时只不过是人间十几年，便被迫结束了生命，进入了下一个躯壳。
不断转生的图南并不会失去上一世的记忆，而是带着每一世的记忆，不断的转世重生。
图南记得很清楚，自己惨死的那一晚，村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她是被连饿三天，然后活活烧死的，据说这样才能体现出对上天的诚意。
飘在半空中看到这个场景的图南，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这世间真的有灵魂存在。
直到她死前的最后一秒，她都还天真的认为她的死去真的会带给村里安详与和平。
此时，她才明白，什么不祥之兆，什么劫煞命，那些夜晚的饥饿与毒打，小孩的嘲笑与排挤，都是诟谇谣诼。
村里的瘟疫依旧肆虐，战争也并没有停息。
她的死就是一个笑话。
死后的第三天，一辈子老实怯懦，从未替她发声的爷爷半夜背着行囊，离开村庄，在山里找了一块枝繁叶茂的地方，临时住了下来。
图南一路好奇的跟着。
在她短短的九年里，爷爷对父亲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要韬光养晦，低调做人。绝不能因一时的冲动暴漏了身份。父亲不能言语，也老实纯善，对爷爷的话言听计从。
她不理解，但是也乖乖照做，从不争辩，处处与人为善。
家里更是从未主动挑起过任何事端，以至于在村里的存在感都低的可怕。
更不用说她被污蔑成不祥之物祭天时，家中更是无人争辩半分。
家人冷漠的表情就像是刻在了脑子里，让她无法忘记。
爷爷住下之后的每天，都是早早的进山，等到下午再搬运很多形状各异的石头回来。
依据山势的走向，爷爷很快确定了地方，开始忙碌起来。
图南认得，那是坟。
又过了三天，坟包好了，还立了一块无字碑。
爷爷在碑前摆了很多平时不常见的吃的，精致的不像是在这村落里能够买到的。
“好孩子，山里很冷吧。爷爷这辈子对不起你，以后的每一天，爷爷都会陪你住在这里，若有来世，就投去普通人家，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
爷爷这是怕她孤单，要与她同住？
图南不得其解，只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她向来是被鄙夷被抛弃的那个，又怎么会有人在乎她呢。
第三天下午爷爷换了一套正式的衣服，出门了。
这次图南没有跟着，她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了，细细算来还有一天就是她的头七，等过了头七，她应该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傍晚的时候，爷爷带回来一个和尚，和尚身披袈裟，从远处走来，浑身泛着金光，作为灵魂的图南不敢靠近。
离得太远，也就没听清，在坟前爷爷跟和尚说了什么。
和尚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
当晚雷鸣大作，风雨凄凄。
远处火光冲天，嘈杂纷乱。熟睡中的爷爷被惊醒，拿起外衫，慌乱的向村落跑去，图南紧随其后。
呼天叫地的哭嚎，大火漫天，远处屋檐下一个身穿铠甲，胡子浓密的大汉，手起刀落，将手里温热的尸体扔在了一边。
敌国的部队，正在这里进行惨无人道的屠村，甚至放火烧毁整个村庄。
浓烈的血气扑鼻而来，夜间潮湿的雾气都泛着淡淡的红色，血雾的深处，一双明亮如寒潭的眼睛，不断的向四周扫视着，这人身姿挺拔，坐在马上，煞气逼人，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宛若从地狱走来的修罗。
图南有一瞬间觉得，这人的目光穿过了石头，直直落在自己身上，像一场烈火，一直焚烧到了她的灵魂。
满眼错愕的爷爷，掉头跑回了山里，嘴里还不停的重复着：“错了错了，全都错了。”
图南看着此刻哀鸿遍野的村落，说不清此刻的心情，唯有低低叹息。
回到坟头，天光微亮，昨日匆匆离去的和尚此刻正原地打坐诵经，衣带飘飘，清隽脱俗，和此处显得格格不入。
和尚睁眼，如有实物的看了图南一眼，图南眼前一黑，彷佛被一双手向后一拽，失去了意识。
耳边传来马蹄声，四周一片漆黑，图南被困在了一处狭窄的空间里。
黑暗中，感官被放大无数倍，图南看不到，只觉得寒风泠冽，她动弹不得。
忽然，四周剧烈的震动，图南脸上感到阵阵温热，带着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白光骤降，无数的冤灵冲进她的身体里。
图南的脸上感到了一片凉意，丝丝缕缕的小雨打在脸上，酥酥麻麻的。原本轻飘飘的身体如有实物一般，落在了地上。
她这是复活了？
没来及细想，远处一个人影在黑雾中挣扎。而和尚则口吐鲜血，晕倒在一旁。
坟头趴着一个人，脖颈处一地暗红，伤口已经结了痂，图南将人翻了过来，正是坐在马背上的年轻将领。
他死了，鲜血沁透了图南的坟头。
怎么没看见爷爷？
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图南应声回头。
黑雾已经消失不见了，爷爷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图南跑过去，爷爷的样貌大变，不仅面容变的年轻了不少，一头的黑发也变得如雪一般白。她把耳朵靠在爷爷的心口，心脏强有力跳动的声音让她放心了不少。
晕倒的和尚缓缓坐了起来，环顾四周，他很快掌握了现在情况。
他看向图南，又立刻避开了眼，似有些尴尬的说：“檀越不介意的话，贫僧的外袍可以先借你蔽体一用。”说完向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还贴心的掸了掸明显的灰尘，递向图南。
图南这才发现自己此刻竟然是不着寸缕的！
九岁的女孩尴尬的不知所措，一把抢过衣服，跑向了一边。
片刻，图南走了出来。
她已经镇静下来，缓缓问到：“我现在是什么？我还是人吗？”
和尚这时才抬眼看她，眼神悲悯又温柔：“檀越莫要慌张，贫僧无念。是檀越的祖父找来超度的。今日是头七，檀越生前凄苦飘零，今日本可解脱，步入轮回，下一世必定享尽富贵荣华。不料突生异变，堕仙临凡，被屠村落的灵魂执念过深，变成了冤灵，冤灵无宿体不可活，檀越你本身为劫煞命，便是最好的宿体，于是冤灵入体，檀越你就重生了。”
图南不明所以，没有追问那些让她听不懂的话，抬头又问到：“那我什么时候能死呢我不想再继续这样活下去了。”
图南的眼睛大又明亮，里面一片清澈，淡淡的困惑萦绕在里面。
玄一一眼就望到了底，有些不忍的说：“怨念不灭，檀越不死，檀越因怨念而生，也只能因怨念而死。否则不在六界之内，根本无生死可言。为今之计只能消除怨念，回归冥道，死后方能入轮回。”
不待图南回话，爷爷走了过来，将图南揽进怀里：“好孩子，爷爷已成大道，日后会永远陪着你，再也没有任何人敢欺负你了。”
图南眼里生出几分不解，狠狠的推开爷爷，愤愤道：“不用你假好心。”
白发的老人摇了摇头，无奈的叹了口气。
三人静默无言。
雨后的山林寒风刺骨，遍地的落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就像图南短短的一生，破碎不堪。
图南冷冷的看了白易宸一眼，再未答话。
那位屠城的少年将军长了一张和白易宸一摸一样的脸。
图南扯了扯嘴角，没有关系的人是不会长一张一摸一样的脸的。
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背了满身的罪孽，怎么可能在短短的百年时间，便还完一身孽障，转身投入正道呢？
活了九世，人性的恶，她最是清楚。
强行转变命格，最后必遭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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