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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意外


  二月,  人间草木葱茏。

  王宫中,静思殿外长廊下一名蓝袍青年正来回踱步。

  青年着了袭宝蓝长袍,系着宝蓝抹额,  眉目俊朗锋峭,但是眉间聚着愁容,止不住地看向外头。仍然没有人影。

  谢沉从里面走出来就看到谢岸这来回踱步的模样,  说:“怎么,看起来你比六王子还着急。”

  那蓝袍青年正是谢岸,如今官拜护国将军,此次朝觐里晋国武官的一把手。

  谢岸原本肩负着求娶岐川公主的重任,  前几日谢沉跟他叽叽哇哇了一大堆“如何俘获守寡带一娃的女人芳心”的攻略,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是那位公主的面还没有见到,  就已经被他的堂哥告知没戏了。

  没戏了的谢岸很是无聊。无聊之后只好找一点事情做,比如跟着他的堂哥一起搞事。

  经年一别,  彼时少年的轮廓已经渐渐锐利成熟。

  他见堂哥倚在门框上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觉得他堂哥比他还要心大,不由说:“昨日一早陛下便出去了,  那边派人来问,  我虽称说陛下病了不宜见客,  但若是那位真要过来看怎么办?”

  谢沉微妙地笑了笑,  看着谢岸,  说:“你还是适合带兵,不适合玩弄权术。”

  谢岸满头黑线。

  谢沉说:“太子避居钤南行宫已经多年,  那边说他近来快要不行了,  这四十多位王子里,  六王子威望甚高,  兵权在握,若他逼宫,有七成把握可以成事。你瞧着天子他老糊涂了,其实不然,他自然晓得他那老六的心思。”

  谢岸说:“那咱们……?”

  “天子正卿,号令诸侯,这么一块大肥肉谁不想要?但若是由这老天子来选择,可轮不到咱们。”                        

                            

  谢岸仍然皱眉,大抵还是不解,谢沉抚了抚额,终于直接说道:“这两日六王子来探咱们的口风,你少说就行。他们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咱们隔岸观火即是。”

  谢岸正在琢磨,门前风雨如骤,他望到茫茫雨幕里一道素白的影子转进门中。他和几个内官连忙迎过去,那道白衣人影却终于似支持不住般,昏了过去,倒在茫茫大雨之中。

  他把这白衣青年背到寝殿,一路血腥浓重,被雨打散。

  他的肩头的伤口崩裂,把白衣裳染得通红,眉头还在紧蹙。

  谢岸心里感叹了一声,这次六王子再派人来,他也不算说谎,——这回陛下是真的病了。

  姬昼这一昏就是高烧不退。

  寝殿里,仅谢沉谢岸和齐如山在,请了太医过来看诊。太医搭完了脉,又望着昏迷中的青年的面容,说:“晋王殿下淋了雨染了风寒,先时伤口也恶化,加之郁结于心,病情不容乐观。”

  谢沉心中感慨,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找到了夫人,却找不回她,堂堂八尺男儿,竟然沦成这般模样。他不禁担心,这要是陛下薨在钤京可如何是好,他们立哪位宗室子弟为王好。

  他不禁又想到,陛下跟夫人是有个儿子的,那么届时还得想法子把公子从昭国抢回来——由此他联想到了一大串烦心事,烦心得在一边坐着喝起冷茶。

  太医给伤口上了药,嘱咐他们这几日务必小心看顾,又开了一服药内服。

  齐如山抱着拂尘,叹了口气,“唉。”

  他心底埋怨,你看看,他早八百年干什么去了,当初要是听他的,哪里还有这档子事,孩子怕都生了一堆,怎么会担心他这么去了后没人继任的问题。                        

                            

  现在倒好,二十七八老大不小了,身边连个照顾他的女人都没有,全是一群玩弄权术的糙汉。他们全都笨手笨脚的,这照顾人的活实在太难为人了。

  齐如山又开始每日一度怀念夫人。

  他这高烧一烧就又是两个日夜。不知谁放出了消息,这王宫里原本在吊唁天子宠臣诸全的各位王侯纷纷过来探视,都被谢岸挡了。

  到第三日的傍晚,齐如山照例过来换药的时候,依稀听得内有人声,走到落地罩旁,才发觉里头有个玄衣青年的背影,坐在圆桌前,捧了一盏冷茶,——还有自家陛下居然醒了,正倚在床头和那人说话。

  “……先才六王子来找到我,询问许多事宜。他还兼问了几样,颇有可疑之处。他们大约比原定动手的日子要早,只不知囚笼一计,能否得逞。”

  那位是燕王殿下,不知是怎么进来的。

  齐如山正要退下,但听见自家陛下重重咳嗽了好久,才轻轻开口:“他们一直想方设法打听我们的态度,没有确定你我的立场,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诸全死后天子大恸,外界定也以为天子要迁怒于我。但天子受制诸全多年,现下王城卫权收回手中,天子只怕也有动作。他们父子相杀……”

  后续的话又湮没在一阵剧烈咳嗽里。

  燕王轻笑一声,说:“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我刚刚见到你时,还以为是走错了门。”

  陛下也苦笑了一下,说:“自作孽,不可活。”

  燕王就说:“怎么样,我上回教你的……”

  齐如山一下来了兴趣,人对于八卦是无法抵挡的。

  他摇了摇头,静默了一下,显然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齐如山便想到,那日陛下回来的时候,左半边脸上还顶着一道巴掌印,打得可真狠,谢沉谢大人还叮嘱他记得拿煮鸡蛋揉一揉脸,不然变丑了就不好了更加没人要了。                        

                            

  姬昼说:“她都不肯看我一眼。她还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什么谈婚论嫁,说我要娶别人为妻,什么什么。我不明白我哪里说错了话,还是谁又在造谣。”他顿了顿,又咳嗽了半天,声音低落,“是我从前造谣造多了的报应吧。”

  燕王放下茶盏,理了理袍子,说:“那些小姑娘聚在一起总会说些乱七八糟的,你不如早日上折子请天子赐婚,断了她们的瞎想。我看嬴罗一直虎视眈眈,跟叶琅走得也甚近,只怕正在打岐川公主的主意。”

  姬昼的声音沉了沉:“他做梦。”

  但是眉目还在紧蹙,过了一会儿后,叹息了声,说:“我的确像你说的那样,给她买了她喜欢的东西哄她开心,但她把东西又扔还给我。我不知该怎么办。”

  “我跟你讲,我上回读到一本书,叫《从零开始当好男人》,如同醍醐灌顶。开篇即说,要抓住她的心,就要抓住她的胃。”

  齐如山见自家陛下肉眼可见地直起身来,听得极其认真。他风闻过燕王殿下的一段情史,不是很妙,总觉得此时燕王殿下跟自家陛下两人彻夜长谈如何当个好男人,且燕王还信誓旦旦地给陛下讲解经验,有一种学渣给学渣讲题的既视感。

  齐如山万万没料到这政事只谈论了几句,后面他们俩全在谈怎么抓住女人的心,燕王殿下还热心出了许多主意。

  他见自家陛下不时点头,神色郑重,知道陛下必然要付诸行动,不禁忍住扶额的冲动,这才几天已经折腾得不成人样,还要折腾。

  他觉得,陛下三年前作得太狠,没给自己留后路,夫人若不刺他两三剑,大约是挽回不了咯。                        

                            

  ——

  半夜里换过药后,陛下忽然叫住他,说:“齐如山。这些天,……她来过么?”

  他张了张嘴,虽然很想宽慰陛下两句,但,的确是没有。他摇了摇头,说:“……不曾。”

  烛火映在他哀伤的眼睛里,那副面容苍白而惨淡。

  消息是故意放出去的,一来是为了政事权术,二来,他也想知道,他若病得这么重,她肯不肯动一下恻隐之心,来看望他。

  结果自然是不必说的,他的确不该期盼,她还会和从前一样关心他。

  是他作了太多孽。

  他翻身下榻,披上厚重狐裘,支着病体坐在案前,叫齐如山道:“研墨。”

  齐如山一愣,陛下这么晚难道要写情书?

  他还没见过情书呢,寻思以陛下的文采斐然,一定写得感天动地,夫人一定会折服在陛下真挚的情感当中……但却见陛下写的是折子。

  他一边写折子,写写停停,总是突兀地想到她的决绝的模样,心中时时刺痛,不知多年以前她是否也是这般度过每一个漫漫长夜。

  折子写好已经是下半夜,他将折子存在枕头下,这是他的希冀和梦。

  窗外细雨霏霏。

  他推开窗,却在雨中嗅到一丝腥气。

  ——

  又过了好几日,雨过天青云破,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时,小宛在窗边发呆。

  “殿下!陛下吩咐接您去宫中。”

  小宛说:“发生了什么事?”

  侍女压低了声音说:“陛下只说有大事发生,殿下在驿馆,他放心不下。”

  小宛点点头,立即收拾动身。小呆这几日不知怎么的,一直很失落,怀里还是抱着他的飞窜天。                        

                            

  马车上,他也不讲话,只是有些黯然神伤似的发着呆,小宛伸手贴了贴这娃娃的额头,不烫啊。

  她不知这么个三岁大的娃娃有什么好黯然神伤的,但仔细想着孩子的内心世界实在太丰富了,说不定的确有什么细节让她给忽略了,本着做个合格的娘亲的心思,她拉着小呆的手温柔问道:“小呆,这几天怎么都不开心,马上要见到舅舅了,不开心吗?”

  她哪里知道小呆抱着那飞窜天,眼里泪汪汪地,垂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说:“娘亲,爹爹受伤生病了,你怎么都不问一问呀。”

  小宛嘴角那温柔顷刻间僵硬住,她瞥过目光,说:“都说过他不是你爹爹。”

  小呆仰起脸,说:“他是!爹爹就是爹爹。”

  小宛说:“他不是。”

  小呆默然地哭起来,淌着眼泪,这爱哭的性子大抵就是遗传于她的了,小宛心想。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搂起来亲了亲,说:“小呆,娘亲给你找个爹爹。”

  小呆说:“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我的爹爹!他会给我修我的飞窜天!他就是我爹爹!”

  小宛才知道那日赏花宴上这孩子怎么突然眉开眼笑,原来是这个缘故。

  她心里有一种沉闷的难受,说:“他是你爹爹,他当时都不要我们两个,现在对你好,那也是因为有利可图。你不懂的。”

  她话音刚落,马车不知行到哪里,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她便听到护卫高呼:“有刺客!保护殿下!”

  雨过天青云破处,天边呈现出一抹清淡的青蓝,丝缕云霞映带里,日光薄薄地洒在人间。

  便是这样一个好天气里,谁都没想到岐川公主的车驾会遇刺。                        

                            

  当头跳来一个刺客,剑劈车乘,那马儿受惊立即四散狂奔起来,这正过御街,人群霎时哄叫奔逃,护卫与那刺客缠斗时,不料竟然另有好几名黑衣刺客从天而降。

  他们武功高强,使的是清一色的弯刀。若是有眼光的便能知道,这制式的弯刀,是晋国武人常用的装备。

  小宛在马车里还完全不知状况,把儿子牢牢护在怀里,马儿受惊狂奔,他们俩在车里也是跌跌撞撞,外头乱成一团。

  突然,一柄弯刀碎开车帘,一名黑衣刺客转入车厢,眼睛在眼前人身上打量一遭后,眯了眯眼睛,说:“岐川殿下果真貌美,我见犹怜,——”

  那男人说着,就要放下刀扑过来。

  她断然不知是谁想要害她,这回竟然敢明目张胆行凶,是谁恨极了她?

  等她看到那柄弯刀时,心中却模模糊糊地有了个答案。

  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护卫大约不敌,她得想法子自救。

  但是,但是……她缩到角落,正在想着如何虚与委蛇,如何趁其不备——

  突然,那刺客通体一僵倒在一旁,她一抬眼就望见外头的日光下,半跪着一个白衣青年,手握弯刀,刺穿了那个刺客的身体。

  血正从那里淌下来,快要流到她的裙子上,白衣青年眼疾手快地进了马车将她拉出来,暮色斜阳里,他面容虽然惨白,但是眼里光彩熠熠。

  她愣了愣。

  “小宛。”他想要抱住她,想宽慰她都没事了,但她警觉地后退了一步,叫他抱了个空。

  他嘴角的笑意凝住,有些不解她眼底那些厌恶又是打从何来。

  还没有开口,她眼里冒出水汽,说:“你怎么连这样的招数都使得出来。”                        

                            

  他僵了一僵,他得知一些蛛丝马迹后立即赶来,便是怕她有个意外。

  但,但……她怎么会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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