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张桥生（十二）下
第二天我便按照约定，驱车前往海屋。
此行我当然不是为了跟东方红叶“重修旧好”。自从接到邀请函的那一天起，我就计划着如何借由东方家族这条线，不疾不徐的重回海屋的上层圈子。我最后、也是最深的一个秘密与海屋本身紧紧纠缠在一起，若能在掌控南珠野舍乃至银波地区兵力的同时，随时掌握海屋动向，我的目标就能早一天实现。
我首先先去拜访了东方家，那处阔气宅邸犹如缩小版的“庭院”，数只精灵妖怪在我穿过长廊时遇见，大部分我都熟悉名字。土地神对我分外亲切（我曾为它扩建池塘），在我走过的路上开出白色小花；家门神也没忘记我，围着我转了三圈才离去，恐怕是担心我和几位兄弟玩球又损坏屋子。
也许是事先得到红叶通知，几位主人翁都在家，其中三弟东方银华与我年龄相近，关系最好，当初取消婚约时，他比红叶还伤心，让我颇受感动。他一见我就是个飞身拥抱，我笑着拍着他比以往还瘦弱的肩膀，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真如红叶所言、受到唐家那两个兔崽子的欺辱。
东方部长夫妇看起来比六年前苍老许多。他们没有用法术遮掩鬓间白发，也没有隐藏起脸上和手上的老年斑，因此看起来像一对普通老夫妇，跟海屋贵族中盛行的“年轻”老人们很不一样（但他们多半是做做样子，等我离开后就会恢复“年轻”）。
部长夫妇没有主动提起自己的“病情”，我便也不问，大家心照不宣。我奉上礼品（以补品为主，从阿金分给我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中翻出来的），在主屋里寒暄一阵，恭谦有礼地报告了自己和母亲的近况。之后，三个哥儿和红叶留在外面，我跟着部长夫妇来到书房。
在那间气派的书房里，东方部长夫妇向我灌输了一番投奔海屋的利弊，又强调了他们一家子愿意接纳我的真心实意。两位老人对时局的评论中有许多虚假之言，而关于我和红叶修补关系的言论又并不重要，在此略过不提；当他们谈到君王身边的人事动向时，才真正引起我的注意，我留心听着那些名字，打探他们的作用，最后恭敬地答应，以后会常来探望，顺道参加贵圈聚会。我感到部长夫妇十分满意这场谈话，在我离开前就约好了下个月的见面时间。
拜访结束后，我没有跟红叶多说什么，很快离开了东方家。
不过，我并没有直接返回南珠市。
我驱车拜访了海屋的几户人家，都是当初的老相识。其中有卫兵部职员、资源部职员、饕餮餐厅厨师、万古流商店老板……而我真正想拜访的人物夹杂在其中，毫不起眼，我的小车停靠在他家门前，就像主人的车子一样自然。
开门迎接我的是杂物部的老职员王叔。他的白发更多了，身体更佝偻了，笑呵呵的神情却丝毫未变，拍着我的手臂，邀请我进屋时的语气也一样熟悉。我跨过那道老旧门栏，眼眶竟然有点湿润。
我离开了六年。
这六年间，对海屋的最大牵挂就是这个小老头儿。
我在拥挤杂乱的小客厅里坐下来，一个人就占了半张沙发。我环视四周，发现这间小房子跟我离开时相比毫无变化——旧电视、旧橱柜、旧桌椅，到处都是脱了漆的茶叶罐和饼干桶，茶几上放着咕噜冒泡的水壶，一朵舒展的金丝皇菊在水里翻滚。
一个木头式神为我送上干净水杯，然后跨着嘎吱嘎吱的步伐走开。
我有些奇怪，询问王叔：“王叔，你的‘小樱桃’呢？”
“小樱桃”是一个用樱桃木雕刻的式神，曾帮我传递过许多信息。
王叔人在厨房，长叹着回答：“老啦，坏啦，回到樱桃树下了。但也不亏，整整度过了三十年呢。”
我有些惊讶，接着涌起一阵伤感：“已经那么久了吗？”
“是呀，已经那么久了。”
被寄予再多力量、爱意和祝福的式神，寿命也很少超过二三十年。“小樱桃”算是长寿了，在王叔身边的这辈子的确不亏。
王叔端着一盘橘子出来，边走边说：“这回这个，我给它起名叫“老榆头”，做得也显老，免得它坏掉时令人伤感，像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说是不？”
我按捺下伤感，笑着说：“‘老榆头’好是好，但听起来就是个倔脾气，王叔你真的指使得动它？”
王叔呵呵大笑。
我们聊了会家常，待到叙旧的话说的差不多了，我以最不动声色的语气说：“虽然晚了点……但我有机会回来了。”
王叔看了我一眼，平静地端起茶壶、斟茶喝下，然后缓缓说道：“你真的想回来？你在那边做的够好了，甚至比在海屋还好，关键时候更有用处。”
我说：“王叔，我本人是不回来的，那边有一群小家伙等着我呢。但是——”
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我的心可以回来。我想重新联系上老朋友，回到跟他们把酒言欢的时候。”
王叔缓缓露出微笑，当他再说话时，提起的是另一个话题。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我起身告辞，他送我到门口，开门说道。
“桥生，我人是老了，但嘴还是馋，老早就听说南珠市的贵妃香籽酒好喝，但特别金贵。如果你弄得到手，能给我寄两瓶不？我照原价买——不，我给更高的价买。”
我说好，我跟资源组熟，定期搞两瓶不成问题。还有，我们之间不谈钱。
王叔笑眯眯地直道谢，给我留了个地址，随后将我送上车。
他弯着腰背着双手站在车旁，“老榆头”嘎吱嘎吱爬上他肩膀坐着。
“桥生。”我正要离开，他喊住我说道。“在南珠市好好干，巫神会保佑你的。但别太勉强自己，有什么难处跟我说一声，什么都别怕。听懂了？”
我点头致谢，看着他苍老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后视镜里。
接下来两天，我驾车去了海花地区最北边、位于花岛地区境内的枫市，询问当地野舍是否能允许我查看一下边界。枫市野舍卫兵组副队长赶来为我接风，并且亲自带我勘查暗影巫师和野兽出没的地区。
因为南珠野舍兵力强盛，常常对花岛地区施以援手，所以他们对我们一向友善，有时连海屋职员都需要出示手续才能进入的地区，我们借着战场上结下的情谊，反而可以轻易看到。
这位副队长一面引我看了他们掌握的六个“冰坑”，一面好奇地询问我假日前来的原因。我说只是在周边拜访朋友，一时兴起想到边界看看。他见我并不是带着工作来的，立刻开始大倒苦水。
我从他的话中得知，目前野兽的数量正在激增。以往大约几年才有一只破壳而出，如今每半年就能遇见一只、甚至两只、三只结伙而行。虽然不排除卫兵们捕获野兽后，重新封入“冰坑”的力量不足以将其镇压，导致反复出现，但显然，“冰壳”正加速变薄。
而边境结界已经摇摇欲坠，仅仅凭着一股“非正常”的力量勉强维持。对此，副队长讳莫如深，我也没有多问。
其实，花岛地区，乃至整个海花地区，并不是我最担心的东西。边境外变薄的“冰壳”、增加的野兽，之所以让我忧虑，是因为这些迹象代表着，那个地方正变得越来越危险——
冬屋、冬屋、冬屋。
我心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冬屋。
可是，来得及吗？
在我有力量帮助它之前，它会不会整个毁灭？
告别副队长，踏上归途。我开着节节车穿过戈壁、原野、山川和城市。公路旅行总是能给予我安抚，让我心神宁静。当刚刚跨过南珠市的边界，手机响了，来电人是肖雅奇。
我有种预感，我的宁静结束了。
“张副队，你猜我遇到什么好事了？”刚刚接通，电话那头的纨绔子弟就用兴奋的语气嚷嚷。“她接受我的邀请了！巫神在上，我请了无数次都没结果，可是今天她接受我的邀请了！明天我们要去看赛车，哦，当然了，只能是白壳子那慢吞吞的比赛，现在离c赛还早呢！唉，为什么c赛不早点来呢，我要组一个团去给她加油，我一定会的，只要明天顺利——张副队，你必须准她的假，听到没有？明天她跟我有约会，你必须准她的假！”
“奇多，冷静点。”我把手机拿开了一点，先安抚他。“请假是小事，第二小队没任务，只要她提出，老胡会同意的。只是，你确定她是真的想跟你约会？”
我记得珍妮接到我让她还车的消息时还气呼呼的，批评肖雅奇是自作自受。我问：“这三天发生了什么吗？”
肖雅奇沉浸在喜悦中：“没什么特别的啊。第一天她来还车，我请她到家里坐了坐——哦，对了，她打听那天晚上红叶来找你的目的，我就老老实实跟她说了，红叶想跟你复合嘛，但你没答应，这件事是我跟她二哥打游戏时听说的。”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张副队，我不是故意打听你的事，只是意外得知，又被珍妮询问，只能说了，这不算犯规吧？”
我嗯了一声。
肖雅奇兴致勃勃地继续说：“她没坐一会儿就走了，当时我心里还挺落寞，心想你这家伙不就陪她一场元旦晚会吗，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呃，对不起，只不过这是我的真实想法。第二天司机发现她的钱包纳在车上了，我赶快给她还回去，到了宿舍后是李美黎来接，她对我一向很凶，我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今天——哈哈，今天！——我想新年伊始，总不能这么悄无声息就过去了吧？于是不死心地给她发了消息，邀请她去看比赛。结果你猜怎么样？”
当然是同意了咯。
我等他毫无重点地说了一阵，才耐着性子询问：“真的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电话那头的人想了想，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倒是有一点：她第一天来的时候很丑，可能是用了法术或者药物。但我可以肯定，这是她对我的考验，我当时还很高兴，她愿意考验我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表扬他乐观，还是嘲笑他自作多情。
只听肖雅奇继续说：“张副队，你再帮我个忙，新年上班第一天，招财童子要现身小岛，我这次准备了一样东西要碰碰运气，请你打个招呼，把珍妮他们那间办公室空出来，留给我使用——当然别说是我——如果运气好中了大奖，我一定加倍感谢。”
招财童子是南珠市的“特产精灵”，每年都会吸引大量游客前来祈福，许多人都会投递“礼物”，换取回报，但像肖雅奇这种要什么有什么的人以往对此没什么兴趣。
我说小事一桩，没问题。
肖雅奇又恢复了美滋滋的声音：“我要再安排安排，看完赛车去哪里吃饭……”
我挂了电话，暗自好笑：一个悲观主义者和一个乐观主义者，注定要好事多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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