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凌云枝（六）下
那之后的一周，“新人小队”跑完了泥丸野和绿滩，我们跟徐藿也熟络起来。第三小队和第二小队关系本就良好，现在又加了几分同甘共苦，徐藿对我们就更像老熟人了。他抛开了外人面前高雅明朗的气质，化身邻家大男孩，既可以跟水痘一起打游戏，也可以随随便便地躺在车上睡大觉。
更随便的是水痘，她至少吃掉了男孩一半的食物，我敢打赌，这其中少不了徐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的结果。
有一次，徐藿大概是认为对方如此霸占自己的口粮，肯定不会拒绝一两个“私人问题”。
于是他直接问水痘：“嗨，能把面具取下来一会儿吗？我想看看你的样子。”
水痘干脆利落地回答：“不。”
“我没有恶意。”男孩温言。“我是医生，如果你的脸受伤了，我或许能治好。”
水痘在鼓槌上系上鱼线，另一头绑着石头，往绿滩的湖泊中投去。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你告诉我原因也成。”
女孩不愿理睬，拖着“鱼竿”走向湖泊另一边，可对方跟个小尾巴似的，她走到哪里他也走到哪里，蹲在一旁静候答案。
这世上不仅有姜太公钓鱼，还有徐藿追着姜太公钓鱼。他们绕了一圈，又回到我这里。
水痘有些生气了，而她一生气就口不择言：“那让你脱光了给我看，你干吗？”
“这……完全是两种程度吧。”徐藿倒不觉得有被冒犯，温吞吞地说。“裸奔在有些地方是犯法的。”
“对我来说是一种程度。你是医生就能治世上所有的病？那抱歉打你脸了，我的病你就治不了，这是精神病！
嚯，水痘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这么说，你的脸本身没问题？”徐藿很会抓重点。“那你为什么要隐藏自己？”
“我——”即使覆盖着老奶奶面具，也能猜得出女孩咬紧了牙关。“我没有隐藏自己！”
“你有。”徐肯定地说，随后放软语气，像在哄小狗小猫。“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在隐藏自己，这没什么了不起，比如我，也隐藏着自己，只是不敢像你这样直接。如果别人问起，我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辞，也不敢像你这样直接拒绝……”
他想了想又说：“对了，谁说精神病不能治？你把我当心理医生也可以呀。”
两人就此事反复争执，水痘气得喘气，徐藿乐此不
疲，小话痨本质展现无疑。我则在一旁勤奋地掏着泥沙，捞出浅滩芦苇丛里的结界。
我不知道像徐藿这样男孩会祸害多少女孩，反正，我感到自己的心也随着他好听的声音荡漾了。
我还挺珍惜这种感觉的，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比现在更多的喜欢上他。
一周后，张桥生返回野舍，召集第三小队开会。
休探亲假的财爷和范腰疼的喜叔出现得比谁都快，队长还没现身，他俩已经一人一杯茶坐在队长办公室里了。
见我和水痘走进来，财爷朝我们笑笑，连说辛苦了，看起来真有些愧疚；喜叔却连装装样子都懒了，斜咬着烟玩手机。
我更是觉得气鼓鼓的，因为妖怪球事件产生的感激之情灰飞烟灭。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来，财爷把保温杯往桌上一放，说了句“去趟厕所”走出办公室。喜叔揉着脖子，也到走廊上溜达。
水痘打了会游戏，突然抬头说：“好渴。”
我们的水杯忘在了背包里，背包在节节车上。周围既没有水壶，也没有幽灵或跳蚤服务。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拿起财爷的保温杯，咕嘟咕嘟喝起来。
”唉，水痘，你这个习惯真的得改改，有的人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东西——“
我话没说完，她突然呛了一下，放下杯子咳了两声，然后嘴里咀嚼着什么。
”茶叶吗？”我看着那规律运动的面具问。
她嚼得咕吱咕吱响：“好像不是，有点像笋子。”
“笋子？”我疑惑，“可以吃的笋子？烫火锅的笋子？竹笋炒肉片的笋子？”
水痘咽了下去：“是啊。”
她举起保温杯往里瞧，我也凑过去，但杯里只剩一点清水，别无一物。
“没听说过泡笋子喝呀，你肯定弄错了。”我表示不不可能。“哎呀，给财爷喝光了，他肯定要不高兴……”
水痘无所谓地耸耸肩，刚把保温杯放回桌上，一身黑衣的张桥生就和财爷、喜叔一同走进办公室。
一阵子没见，这胖子似乎稍微瘦了些，圆鼓鼓的脸颊不如之前饱胀，笔直的鼻梁微微显出棱角。但减去的这点重量对他而言是杯水车薪，整个人仍像只充气大猩猩。
他听完了喜叔的汇报，关心了一下喜叔的腰疼和财爷的儿女孙子们，这才转向我和水痘，看起来心情大好。
“是我考虑不够周到，没给你们充足的人手，但你们挺有办法，联合其他队员来做，效果很不错。”他似乎很清楚进展，笑呵呵地把我和水痘表扬了一番，接着说道。“以后城防地图就留在小枝这边，我们要把这件事当做常态化的工作来做——”
喜叔和财爷的脸色五彩斑斓，但接下来的话让他们长长的舒了口气。
“做的时间和做的人可以随意一些，只要是愿意干的卫兵，就带上一起去干。如果有你需要但搞不定的人，就来找我，我帮你解决。”
这时张桥生已经是单独对我说了。
“虽然很辛苦，但这件事的确能帮上白壳子。我会先跟白壳子事务组的袁姨打声招呼，她有空余人手也会跟我们配合。小枝，我也不会特意给你减轻其他任务，第三小队需要你这个粉刷匠。当然，奖励上，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我想说自己很乐意做这件事，不需要额外奖赏，但他没有给我机会。
“我想过了，这件事还是需要大家拿出点干劲，齐心协力才好办。我一直有个想法，我那满仓库的收藏品堆在那里吃灰实在没什么意思，想把它们送给投缘的人，现在是个契机——”
他向后靠在椅子里，十指交叉放在肚腩上。
“——做这么枯燥无味的事，还能毫无怨言，是不是跟我很投缘？”
财爷顿时两眼放光，把手伸向保温杯：“队长，您能详细说说不？”
我翻了翻眼皮：都用上您了。
“嗯，主要是根据修复情况——”
张桥生的话被一声尖叫打断，财爷从椅子里跳起来，浑身发抖，尖着嗓子问：“我的笋呢！？”
喜叔吓了一跳：“什么笋？”
张桥生也一脸莫名其妙，我张了张嘴，又闭上，转头看着水痘，她还坐着，仰头看着已经颤抖得像落水狗的财爷，不知面具后是何表情。
“我的笋、笋……”财爷像是被掐住了气管，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我泡在杯子里的生发龙须笋……”
“我不小心吃了。”水痘说。
这下财爷变得像鬼片里的人物了。他瘦伶伶的胳膊伸向水痘，似乎想把笋子从她胃里掏出来，但半途又缩回了，绝望的跌回椅子里。
“这下完蛋了……”他脸色灰败，空洞的喃喃。
水痘站起身，弯腰拿起桌边的垃圾桶，看起来是要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
但没等她把手指放进嘴里，突然间，她那原本缠绕在一起的头发倾泻而下，黑丝垂落在地板上，形成一条黑色小河，稍一停滞，接着就如滔滔洪水般向四周涌去。
“啊——！！！”我忍不住惊呼，因为头发淹过了我的脚背。
办公室里桌椅板凳一阵乱响，是张桥生和喜叔匆忙避到角落。
“怎么了？”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跟我们一同回来的徐藿刚要跑进来，但紧接着就被房间里巨量的头发吓退，颤着声问：“这是什么？”
财爷还瘫在椅子里，水痘的头发已经淹到他的小腿。财爷那张活死人面孔上浮现一丝苦笑。
“我要变秃子了……”
这时，有一样东西被疯狂生长的头发顶落了，掉在青丝形成的海洋里，转眼间没了踪影。
水痘转过身，漆黑的眼睛逡巡着众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
“水痘……”
好几个声音或惊呼，或感叹，或低喃，组合成奇妙的合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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