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凌云枝（九）上
我深刻的感受到，对待一个喜欢的人比对待一个讨厌的人要困难得多。
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长时间喜欢一个人了，几乎忘了这个事实：我根本就是一只感情方面的鸵鸟。
当初旁观茜茜追阿荣时，我就发现了自己跟其他女生之间的巨大差异。
茜茜原本也是十指不沾阳水春的闺女儿，但为了阿荣，她学习做点心、织围巾、给阿荣的小狗洗澡喂食，更别提在私塾里殷勤求教、放学后邀约去玩，遇到酱园地有什么热闹节日，那她至少会准备两三套说辞，劝阿荣和朋友跟她一起前往。
茜茜本身也很可爱，小圆脸，小鼻子，睫毛长长的杏仁眼，能歌善舞，说话轻软，男生很容易陷落在她的攻势下（她如果愿意攻略我，我也招架不住）。
不到一年，阿荣和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男女朋友了。
那一年的圣诞节，酱园地下了好大一场雪。我们是南方地区，大雪非常罕见，孩子们比谁都兴奋，叽叽哇哇的趴在窗户上、门廊上惊叹，私塾不得不提前放学，让这群小猴子出去闹腾。
那几年，我当然满心装得是张桥生。
他们高年级在三楼课堂，有的强身法术好、又爱显摆的学生直接从窗户跳到一楼院子里，有的跑到屋顶上，把瓦片弄得哗啦啦直响。但不管他们怎么想尽办法出风头，都比不上张桥生轻松的从楼梯上走下来，轻松地与伙伴交谈着，轻松地瞥过人群，带来的那阵风暴。
我从不到门口张望，不像别的女孩将视线紧紧追随。我只是在他经过院子时，看一眼他的背影，如果运气好，恰好没有其他人在我身边，我会怔忡地发一会儿呆，再慢慢收拾好书包离开。
这天我正望向落雪的院子，等待他从那里走过，没想到门口有人招呼。
“小枝，还不回家？我要去你们家吃饭，一路走吧。”张桥生站在门边说。
课堂内外都响起难以分辨的吸气声，好像北风卷着雪花吹过这间橡木建造的教室。
我愣了愣，说道：“你先走吧，我还没收拾完。”
课堂内外卷起更大的声浪。
唉。苍天啊。
你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想跟他一路。
但我当时就是那么拒绝的。
张桥生倒不在意，他随随便便地说：“我等你。我妈让我买一堆东西，说是做饭要用。我提不下，你必须一起来。”
在其他人的注视下，我硬着头皮收拾好书包，僵硬地跟着他离开。
走到院子里，阿荣正跟鱼丸在那里捏雪球互相追打，一个雪球打在我身上，阿荣冲过来说“抱歉”，看了看停下脚步的张桥生，问我。
“今天要聚餐吗？”
我晕乎乎地说是。
张桥生笑着说：“一起来呀。喂，鱼丸，从你家带点喝的来吧。”
茜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带着可爱的绒线帽和围巾，提出她可以提供新鲜蔬菜，是今早才从菜园里采的。
她又提议阿荣和她跟我们一起去采购，阿荣不吭声，张桥生没有意见。于是鱼丸回他家小旅馆准备饮料，剩下四人结伴而行。
那天雪下得好大，一片片跟鹅毛似的，迷住了我的眼睛。照理说，第一次被迷恋的人邀请同行，我应该把一切都记得很清楚才对，但事实上，我只顾着安抚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根本记不清途中细节。
我记得我们首先来到集市上，买了鸡、烤鸭、鱼、山参药膳和莲藕粉丝等等，又到酱料铺子，把各种豆瓣酱、烧椒酱、干海椒末、珍牛酱汁等等都买了一份。
别人递来什么我就提着，没有看过路，也没有付过钱。
有一次张桥生回头看着我笑：“小枝，你也给点意见啊，橘子和苹果，哪个好？”
我犹豫了一下，选了苹果。
转眼间，手里就加了五斤重的苹果。
采购途中，我们经过酱园地中央的大黄桷树。在我印象中，似乎每个小镇都有这么一棵古老、枝繁叶茂的大树，它是和平和人气的象征，供人们在新年祈福时参拜，并系上祈求心愿的红绳。
酱园地的这棵大黄桷树已经系满累累红绳，低处的树枝几乎看不到空隙。我出生前镇里就出台了规定，居民们一生只能系一条红绳，此后只能参拜，不能再添加了——总得给后人留点空间吧。
黄桷树旁有一个小亭子，专门负责出售红绳，以及对照名册核查资格。走到这里时，茜茜提议休息一下，并趁着瑞雪兆丰年的吉利，大伙儿参拜一下。我们把东西放在长凳上，一起走过去。
纷纷扬扬的白雪已经盖住了树叶和红绳，我此后再也么有见过它更美的样子。
那时，不知道为什么，茜茜向我建议。
“小枝，今天这么美，你许一个愿望，系上红绳吧。我的红绳已经用掉了，不然我也会在今天许愿的。”
我一阵迷茫，正不知如何作答，她靠近我悄悄说：“你不是喜欢他吗？现在正是最佳时候，快点许个愿吧，说不定巫神会帮你实现的。”
我看着她机灵的眼神，一下子有点喘不过气：她怎么知道的？
张桥生正在跟阿荣说着什么，阿荣似乎在给他指自己那条红绳。
我小声但坚决地说：“不。”
茜茜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小枝，你总是像缩头乌龟一样，他怎么可能知道？他这样的人，你还盼着从哪里掉下一个奇迹吗？”
我好想转身跑掉。
我瞪着她叫她别再说了。
茜茜的声音更大了些，男生们看向我们。
“你要主动些，哪怕一点点——嗨，生哥，我们鼓励小枝许个愿好不好？今天多有气氛呀，适合许一个关于爱情的——不，一个天长地久的愿望！”说完，她冲我调皮地眨眼。
她讲的道理其实没有错。但我当时就像一个犯人在犯罪现场被当场捕获，只顾恼怒心事被揭穿，心脏气得噗通噗通乱跳、气到说不出话、手脚都无法动弹。
张桥生打量了我一会儿。
阿荣走来跟茜茜说着什么，又对我说着什么，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只记得那个像星星、月亮、太阳一样的男孩歪了歪头，笑了笑，走过来站在旁边。
他朝茜茜说：“今天是挺有气氛的，我也还没有系过红绳，干脆就跟小枝一起许个愿吧！”
血液往我的脑门上涌，脚下的大地好像在摇晃。
周围发生什么我通通不记得，只能回忆起片刻后，有只手伸到我面前，递来两根红绳。
我用冰凉的手指捡了其中一根，晕头晕脑地系在一根颤巍巍的树枝上。
之后，我大约也闭上眼睛、合上双手祈祷了。
可是，巫神啊，我怎么可能期盼有什么奇迹发生？
我只是一直抱着自己的向往、痴心、幻想呆在角落罢了。
张桥生就在一臂之遥处祈福。
我能感受到他在空间里雕刻出的形状，还有那种令人发烧的温度。
我既觉得开心，又觉得落魄。
不过，那场雪之后，似乎真有奇迹发生。
那两根同时系上的红绳似乎冥冥中相连，把我拴成了张桥生的一根小尾巴。只要他一声令下，我便义无反顾，跟着他（和其他伙伴）上山捉鸟、下海捞鱼、屋里捣乱、田野撒欢。
我们共同经历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在那之后发生的，茜茜评价我有点儿“豁然开朗”的感觉，但实际上我是把内心深处的小角落封存起来，强迫自己塑造一个没有企图心的女孩角色，甚至剪很短的头发、从不化妆和穿裙子、总是谈论他感兴趣的话题、不会随便打扰他、只是在快乐的时候敞开脸庞笑着……
只为了像个妹妹和伙伴一样待在张桥生身边。
其实我一直是个鸵鸟一样的女孩。
间夜山脉的温度比酱园地和南珠市都要低，时不时有零星小雪飘落下来。
我和水痘、徐藿花了一天功夫从南珠市来到这里，又呆了四天之后，遇到了首只诞生的幽灵。
也许，更早的时候也有幽灵诞生，但我们没有发现——即使已经把搜索范围收窄到了315号林地，我们面对的仍然是宽逾百亩的山岭。而整个间夜山脉被划分成了上千号这样的林地，如果没有指示，想在山脉中碰运气找到幽灵，无异于海底捞针。
在遇到幽灵之前，更早些时候，我们遇到的是人。
那些人很符合白壳子对“幽灵”的描述：或形单影只，或三三两两，无声的徘徊在幽暗森林中，遇到篝火或光线时就会退让到暗处，隐秘注视一会儿，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们也是幽灵守候者。
他们大多没有明确的目标，于每年元旦前后抵达这片山林，盼望着幸运之神的馈赠。
他们像母亲寻找她丢失的孩子，足迹印满高峰低谷，目光不放过一寸土地。
即便如此，幸运儿也少之又少。
“大部分都是黑市贩子。”徐藿平静地对我们说。“根据上一代的品种，幽灵的身价差距很大，但黑市上最普通的小幽灵也能卖到一百枚金币。虽然不是每个巫师都愿意养幽灵，但物以稀为贵，它们不愁没买家。”
当时我们正坐在一棵水杉树上等待吃早饭，徐藿在最上边，水痘在中间，我在下边。悬挂式帐篷屋系在较低的树杈上，地面上生了一堆火，架着一口锅烧热水，里面煮着鸡蛋和汤圆。
水痘修长的身体几乎与树枝融为一体，她的头发终于不再疯长，像乱麻一样盘成一团。她问：“黑市在哪里？”
徐藿低头看了她一眼，有点惊讶：“每个大城市里都有黑市，网络上也有，你不知道？”
我和水痘同时摇头。
徐藿无奈地看着我们。他明明只有十八岁，比我年龄小得多，却见多识广、精明能干。
他说：“回南珠市后我带你们去，屋顶有鲸鱼尾巴的房子就是了。或者登录鲸尾网站，但前面有加密字符，而且浏览也要付费。”
我心里有各种疑问：“黑市……听起来好像不太正规呀，小岛允许它开办？”
徐藿理所当然地说：“这个嘛，明面上当然是不允许，但牵扯到多方利益，实际操作起来可不好说。”
“里面卖的都是非法商品？”
“也不全是，有很多灰色地带的东西，也有很多正儿八经的东西。总之，黑市本身不是光明正大的，地址也不固定，要有引路人才行。”
徐藿打了个响指。
“对了，你们不看新闻吗？每年都有突袭黑市的行动，代号‘猎鲸行动’，我记得新闻有播来着。但多半有人走风漏气，没听说过哪里被彻底查封。”
“我真以为是查封走私贩卖鲸鱼制品。”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哈哈，小枝你真单纯。”他扮了个鬼脸。“这些事我以为作为卫兵至少会知道。”
水痘轻哼了一声，重新开始玩手机。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继续询问黑市里有什么。
徐藿将长腿曲起，把外套围拢到下巴，像只鸟儿栖息在树枝上：“大部分是些灰色地带的东西，精灵鬼怪，奇珍异宝，研发产品，听说以前还有悬赏单做私人订制的活儿，但现在被撤销了。我曾经在网站上买过一只绿宝石鹌鹑，它只吃最嫩的海鱼肉，喝没有杂质的菠菜汁，说明书上保证每下十个蛋就有一颗高级绿宝石，我正好需要绿宝石做一个坠子。结果它刚下到九个蛋就没了动静，我像对祖宗一样对它又哄又求，它硬是憋不出半个蛋。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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