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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聚英


司空镜急忙将昏软了的少女放置榻上,召婢侍进上来药石跟汤水。良久,她才悠悠醒转过来,一双墨浸的秀丽瞳眸盈盈若滴,满溢着悲恸。

这少女正是当今司徒裴徕的千金,有“云中白鹤”之号的名门淑女裴夜寒,因而听闻裴府被破,怒急攻心,昏倒在地。

裴夜寒容貌殊绝,清丽婉柔,却自有一份刚强在这具略显孱弱的身躯里,因此虽然知晓了如此噩耗,仍没有像寻常女儿那样哭啼嚎泣。只是默默滴下几滴清泪在缎被上,凄楚地对司空镜倾诉心事。

“镜哥哥,爹爹他一生赤忠为国,教导我不可贪生怕死。哥哥又自小对我宠溺之极,不管赴任外地还是出使异国,总不忘细细问我想要什么,变着法带些新奇好玩的东西回来。受了责骂也总是给哥哥抱起来安抚……现在家里遭此大难,夜寒不能在这里苟安。”

司空镜握住一双素手,坦言道:“我与你是这灯盏里面扭成灯芯的两股绳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若去了,难道我还能独活?不管前头是什么,我们俩总要一起面对。裴公嫉恶如仇,一直被王铮忌惮,而且更是我未来的泰山岳丈。阿翁有难,小婿如果坐观其变,那不是要一辈子为天下人所耻笑。”

裴夜寒默然不语。只是两人的心意已然相通,更无需赘言。

司空镜当即将府邸事务托付与李翰白,自己亲调来卫戍营直属精兵,舍去厚铠长矛,只着软甲,带短刀,务求轻便灵巧。为以防万一又给每人插上一束白羽为标记,以免夜间交战敌我不分。

待所有人站定不动,裴夜寒手执炬火来至相府中庭。先前因为听到噩耗有些怯怯的少女此时换上一身素甲白靴,一瀑青丝盘成发髻,映着熠熠光火立在漫天揉碎的飞雪中,油然流露出一股坚毅的飒然之气。

“今夜贼人篡权,国家丧乱,朝中宰辅忠臣无辜被戮,京城内外百姓忧困。我大胤历经雍和之祸,巨变惨痛,黎民被夷狄视作奴仆,妻女为异兽肆意侮辱。连不足月之婴孩犹不能幸免,叫他们划破肚肠,挑在刀尖矛头炫示武力。这是何种兽行暴虐!此等国耻,夜寒夙夜不敢忘,诸位儿郎不敢忘,我大胤国民世世代代永不敢忘!”

裴夜寒声音清越高亢,虽然是女子之音,却像满弦射出的鸣骹箭矢一般直上云霄,连漫天飞雪都为之一滞。

“如今王铮暴虐无道,践踏纲常,不但聚集党羽势力,拉拢权贵望族,更是私自蓄养死士家兵,窥视天子神器。倘若举国上下权柄皆为王铮乱党所夺,雪前耻、复大胤之业焉能有望?所以夜寒在此不只是要托付家事,更愿和列位儿郎共扶胤室灵长。我华夏之地,又怎能交给蛮夷蹂躏。大胤不灭,此志不移!诸位儿郎若愿意相助,夜寒,拜谢!”

庭院中挑选的百十人原本就是建炎城中各户忠良之后,而且其中几位少年英才更是已经诏赐羽林郎的官职。

不过这几个才俊虽然出身士族,却并不愿与王铮一派为伍,因而受到排挤仕宦失意,只得经常嬉游燕饮,与那些京妓混在一起玩弄声色。

如今裴夜寒一番话毕,羽林郎几人中一个叫慕容怀的英杰鄙夷大笑起来,说道:“咱这些人拼死厮杀保下你的岳丈,明日朝堂上却让你拿着咱们的人头向陛下邀功。司空镜,你与你这相好的倒是不做赔本的买卖。”

话音未落,邻伍名叫庾士龙的少年嘲笑道:“我说黄须儿,你本就是鲜卑外族,正是裴姑娘说的蛮夷。方才没听见人家要怎样吗?要把你们这些蛮族异种格杀勿论。现在不跑,莫非要留到明天领饷钱给自己买棺椁?”

此话一出,整个行伍顿时笑成一片。慕容怀面色涨红,恨恨道:“早知道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靠不住,应该通通卖给游族那些断袖佬捅了腚眼子。”

庾士龙倒也不恼,笑吟吟地接话:“慕容兄久居辽东之地,熟于跟游人羌狄交接,想必对于捅腚眼子这门功夫熟悉得很了。只是委屈了慕容老夫人,当年怎地看上好龙阳这口的外族人,恐怕在夫妻闺房里不大好受吧。”

慕容怀听了再难忍耐,暴喝一声挺剑来刺。

庾士龙仍笑容有余,足尖轻巧在地上一推,随来剑向后退去。凭那剑锋如何追赶,始终与庾士龙衣襟相差半分。接着这庾郎不等力尽,顺势用出一招游龙入海,身形一转绕至背后,然后有如挥毫笔锋一般姿形儒雅地从鞘中抽刃出来,递向慕容怀后心。

慕容怀虽然脾性暴戾,却也是真才实学,武艺精湛,当即倒转剑柄,抵住对面剑尖,然后翻手砍去。

两柄长剑架在一起,登时光芒四溅,在雪夜里绽出一朵火花。

裴夜寒给司空镜使去一个眼色,示意他暂勿动作,只是沉静看着被众人围在圈内狂斗的两个少年人。

两少年斗得伯仲之间,各有得了便宜的地方。只不过慕容怀一心雪耻,招招刚猛要人性命;庾士龙却如同游蝶飞舞,片叶不沾,轻巧地将其一一化解。

等到两人都有些力穷,裴夜寒才从阶上一跃而起,白靴白甲衣带飘飘,宛如一束浸着月光的白练浮在空中。只见光华一闪,这名号“云中白鹤”的少女已经迅疾发出两招,一招出剑粘住庾士龙的剑刃,走笔书画一样柔滑地将剑柄从少年手中带脱飞出;另一招倒握剑鞘,分毫不差地将慕容怀的兵器收入匣中,并顺势向手腕一砍,把剑取为己用。

两少年兵刃被夺,都露出惊疑的神色,不觉呆立在原地。

裴夜寒立在圆心,在簌簌落下的大雪中环视一圈,与众人目光一一相掠过去,然后启声说道:“庾兄,慕容兄,是小妹唐突了。”然后将左手所拿之剑送还庾士龙,道:“这把神兵锋利无比,却圆润如玉,且轻盈非常,定是庾家世代相传的名剑‘绝楷’。今日有幸一睹真容,实在是夜寒之幸。”

庾士龙此时一改方才的粗俗,风度蹁跹接过剑来,道:“技不如人,惭愧,惭愧。况且裴姑娘博学洽闻,对我庾家宝物如数家珍。是在下输了。”

裴夜寒微一颔首,又转过身去,双手递剑,言语诚恳地向慕容怀表露歉意与愧疚。

“夜寒绝没有指认慕容兄是异族的心思。生我胤国,皆为华夏。有哪里唐突的地方,慕容兄别往心里去。”

“算了,我父祖是鲜卑一脉不假,怨不得人说。论本事又不及你一个女娃娃,哪还有脸怪罪别人。”

慕容怀心灰意懒,前头争胜的豪气已经一泻千里,转身便要离开。

“且慢!”

身后的裴夜寒忽然叫住,微微叹一口气,然后颇为柔缓地说:“恕怀陂一战,慕容一门战死六子,皆是响当当的男儿好汉,凭五百勇士力敌数万精兵,战至最后几员兵卒仍然没有一降、一逃,使游国朝野震动,从此方知我大胤魂魄犹在,永不断绝。”

“慕容先君昔日作大胤尚书令,于城破国难之日仍拼死护全先帝。贼人首领戮机谷生性残暴,不只欺辱我大胤百姓,更是命先帝牵马斟酒,践踏天子威仪于泥土。那一日,朝中百官哪个不是只能偷偷掩面而泣。只有慕容先君品性刚烈,竟是以头撞阶,血溅五步,一代名臣殒落当庭!这样的忠烈公卿,才是我大胤的柱石,难道还会有人在意他们的华夷之别?”

一席话说得整个庭院静无声息。相府上下,从端汤送药的婢女到劈柴的杂役、修筑墙头布防的瓦匠,纷纷停下来望向这边。若说那场惨烈灾变里经受苦难最深重的人,定然是这些平平常常的庶民。记得那些忠烈最清楚的,也是这些最下头的庶民

游廊上,正要去相府主母那边侍奉的一位清丽少女忽而驻足不前,出神地望向庭院那边,喃喃道:“慕容公千古……”

同行的另一位姑娘有些奇怪地问:“珠儿,你认得慕容家的人?”

名叫珠儿的清丽少女摇摇头说:“我并没有见过慕容公的真容。不过要不是他老人家,珠儿早已经被那些游族禽兽掳去为奴了。”

说着望天空一拜,随同伴继续朝后堂走去。

庭院那边,听见裴夜寒述说自家一门的壮烈往事,慕容怀仰首苍穹,久久不能言语。

想到父亲、兄长为国家慷慨赴死,却被骂作是胡奴儿,心里曾一直愤恨不平,觉得家国忠心不过如此,纵然此身许国,国却弃我如敝履。今天才明白父兄的功勋原来一直有人牢记于心,经年累月的怨气这一刻忽然消散胸中。

这时裴夜寒举起皓然玉腕,剑锋一划,破开肌肤流出一道鲜血,高声道:“夜寒虽是女流,却愿意凭这微不足道之躯匡扶我大胤。今夜愿意与夜寒一道铲除王铮、救助忠臣者,便是手足之亲,性命之交。夜寒终生不忘,以血谨记!”

翩翩少年庾士龙随声走至行伍前,挥剑往空中飘雪处奋力一斫,溅下热血一股,然后气息沛然呼喊:“慕容公千古!”

其余百余名少年儿郎跟着洒血为誓,一同高呼起来。

慕容怀与庾士龙眼光一接,先前的仇怨也跟着涣然冰释。他在心里默诵一遍慕容家训诫,接着挥出剑刃,阔步随裴夜寒往城北裴府方向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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