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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戮忠


“吾等已奉大将军之命入宫行事。尔可开门,然后速速离去,能保性命无忧。”异兵将领上前几步喊道。

身形若同灵猿一般的汲黯亦走上前来,叹口气说:“这可难办了,我虽只是丞相帐下一介武夫,却要尽人臣之责,自然唯丞相之命是从。你说的什么大将军,虽然名头不小,只是并非汲黯之主,那便可惜,可惜了。”

“可惜什么?”那人果然追问。

汲黯摇摇头,作遗憾状说:“我道可惜的是,既然并非吾主,那么大将军这个名号在我听来便跟一个响屁没甚区别。”

“大胆!”

异兵头目怒喝一声,纵马挺枪,直直杀来。

这一招枪法凌厉无比,几乎将敌方近身数米全数笼罩在内,避无可避。汲黯却好整以暇地从鞘内抽出剑刃,然后步法轻灵一转,以长剑剑身横过一侧,硬生生用三指来宽的剑身接住异兵雷霆万钧的枪刺之势。

那薄薄一片铁刃在异兵枪尖与战马的冲势之下顿时弯出一道新月之弧。

接着汲黯划出一圈,喝一声“破!”,便将长剑挺直回去,头目更是连人带马震出几丈。

那头目武艺不弱,顺势用枪头点地卸力,站稳在地上。平复半晌气息后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邯郸汲黯,已经报过家门了。这次若还是记不牢靠,可没有第三次。”汲黯平淡地回道。

“不知阁下的佩剑是何方神兵,可否一看?”

刚才在自己长枪猛刺之下那柄剑刃仍然没有断成数截,实在叫人记忆深刻。

汲黯轻抚剑身,自言自语道:“狂歌酒徒,佳人不复;破铁残剑,锈迹斑斑。这般刀刃,建炎城内的铁匠铺里随处可见,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给人看了徒增笑料罢了。”

头目颇为恭敬地下马一拜,说道:“阁下武艺精湛,百夫难敌。大将军素来爱惜人才,定然不愿如此猛将今夜无辜罹难。不如拜入大将军麾下,施展一身报国的功夫。”

汲黯以两指在剑身上一叩,铮然发出一段滴水落入湖心的清越之声,不甚在意地说:“汲某乃山野莽夫,平生不学。幸而丞相瞧得起,征来做个闲散侍卫。这建炎城内有哪桩以上凌下的不平事,也凭汲某所好肆意插手,不问越不越礼法。这样不守规矩的人,怕是入不得什么麾下。况且,若论报国之事,怕是连那些勾栏里的风尘女子都要比大将军略懂得一些。”

此言一出,头目身边一员副将环眼圆瞪,浑身怒气透甲而出,走到阵前阴沉说道:“邓将军不忍阁下殒命在此,所以好言好语相劝。为何阁下几次三番出言侮辱大将军。阁下既然执意毁伤大将军声名,便不能再活于世。”

说罢将长枪一掷,抽出与身上黑甲一般料材铸造的黑剑一柄。

汲黯看清楚这人身形眉眼,问:“是了,那天曾有人伪携陛下圣谕,擅自调动天机营兵将,屠戮右将军冯公一家三十余口,老弱妇孺无一幸免。若所记不错,正是阁下手笔。”

“不错,”副将一口承认,“那冯恢老儿不识抬举,几次在朝堂公然发难,侮辱于大将军,律法当腰斩于市,家中女眷充为官奴。大将军怜悯那老儿颇有苦劳,这才给他一个体面死法。”

“好个颇有苦劳。”

汲黯轻语一声,左脚忽一登地,使出鬼魅如电的身法欺身进逼过去。在场之人竟是全如土鸡木狗、无一有所捕捉。

待汲黯闪回原地,收拢剑锋,副将才发出一声惨叫。原来他已被削去左耳一只,鲜血瞬间奔流如注。

割耳之举,原本是战场上杀戮敌寇的凭证,振我方之气,辱彼方之将。那副将受此侮辱,再也不能自抑,奔雷一般举剑砍向汲黯。

汲黯将锈迹斑驳的长剑举至眉间,闭起双目道:“浩然之气,剑亦可感;干将主仇、龙泉曰正。你这小人屠戮忠良,残虐妇孺,自当败在这无名锈剑下。”

说罢鬼魅身影再起,剑影如飞花一般四散开来,把那个副将的黑剑剑招一一化去的同时点点剑尖刺入敌身。只不过剑痕不深,均为两三寸,似是有意而为之。

那副将疲于应对四面八方的剑影,身上早已经满是疮口,血洒方圆数米,甚是狼狈。后来十指更被锈剑根根断去,竟是连举起兵器也不能够。

那副将也察觉出来,敌手分明是要羞辱于自己,于是奋起嚎喊一声,直直往汲黯剑锋上撞来。

熟料汲黯剑锋一转,片叶不沾,只叫这个壮汉扑空一场,重重摔在地上,而后斜眼看来,冷声道:“汲某手中虽是锈剑,却也是为报国杀敌而铸,岂能让你这小人之血脏了它的身子。”

眼见副将已然气息不多,那异兵头目也似有不忍,飞出长枪刺入满身血污的壮汉心脉,结果了性命。

汲黯并没有再看一眼,背转过去,边向门洞走去边说:“听闻那王铮府邸私自蓄养死士,名为‘鬼奴’,想来就是尔等无疑了。只不过丞相赴宫中对弈,无论是哪家的什么奴,恕汲黯不能放过去。若有人要硬闯,百人也好,千人也罢,汲某在此奉陪。”

城北街道上,朔风萧萧,大雪簌簌。这建炎城往日最为繁盛的地段此时肃杀一片。酒旗、灯盏、洞箫等欢歌纵饮的声色皆黯然下来,成为大胤这场宫廷巨变的布景。

司空镜与裴夜寒率领百余名少年精兵一路潜息急行,约莫半个时辰后行进至裴家府邸门外。这时稍见平息的风雪势头再起,几近遮蔽了全部视线。

驱马在前的裴夜寒在门楼处勒停下来,正待上前扣动门环,一眼看见门楼上悬挂两物——赫然是父亲裴徕与哥哥裴瞻的首级。

裴夜寒目睹此景悲恸一摧,晕倒在司空镜怀里。

裴府大门此时轰然中开,身着天机营铠甲的士兵手持火把列队而出,将司空镜等人环环围堵起来。火光之盛,如同燎灼起半边天空。

中间一员骁将通身龙鳞铠甲,脚踏煌煌炬火投下的燃烧之影,手持一杆曳地银枪,丝丝擦出乱迸的火花。只见枪头鲜血淋淋,几丝血脉缠绕在寒光闪烁的锋刃上不断滴落,若同某种诅咒的纹徽。

待来人走至面前,裴夜寒登时认出他来,咬牙悲愤道:“是你叛了父亲。”

这身着鳞甲、器宇不凡的青年正是自小拜裴徕为师的偏将军凌天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弑师叛道!”司空镜一向与凌天道交好,这时候也不禁悲怒交加地质问。

“道?何者为道,何者为义?倘若你们的道从来就不是什么金科玉律,又何来叛道一说?”凌天道哂笑一声说。

“就是他,是他将司徒大人与公子害死的!”这时那个飞奔去丞相府邸报信的府兵站出来怒指。

两个时辰之前,宫中巨变的消息传入裴府。裴家大公子、散骑常侍裴瞻担心圣上安危,立时要进宫察探情况。

裴府之主裴徕站在堂前思虑良久,沉着道:“王铮蔑视天子圣威已久,这次宫变定然有过精心谋划。现如今陛下参与朝事不多,能号令满朝重臣的只有当今太后,想来王铮一派今夜窥伺的唯有太后所在的弘训宫。至于天子安危,应当不用过于担心。况且丞相已入崇化殿与王铮斡旋,宫中局势尚在可控之中。我所担心的是借此逼迫太后还政的契机,王铮必然会大肆铲除异己。陆公、贾公等忠正之臣今夜恐会遭难。另外瞻儿你平日锋芒太过,恐怕也是贼人的目标之一。”

“父亲教训得是。”

“如今之策,瞻儿你亲自担领本府防务,保护一家丁口安全,”裴徕谋划说,“夜寒有丞相府庇护,可保性命无忧。如此一来,我所担心的只有天道那孩子,怕他耐不住贼人撩拨,贸然发兵,落下口实。这样罢,等天亮之后还不见消息,你便过去助天道守天机营。”

“儿领命。”裴瞻恭敬应道,然后退出内堂。

巡视完府中各道墙垣、各房屋舍、机关器械,以及内厨里府中上下人等的饮食用水等,确保丰沛无缺,裴瞻这才回到自己与新婚夫人的闺房之中。

“瞻郎,你劳累太过,该歇歇了。”

新妻见裴瞻走入房中,放下手中针织说道,然后命身旁婢女取来热酒斟上一杯,递与夫君。

裴瞻取来一尝,蹙起眉头说:“这酒已经温凉了。”

妻子奇怪道:“分明刚刚才放入滚水中烫了的。”

“如何能骗你,不信自己尝来。”

身着一身凤染翅冠红裙的绝颜新妻微微皱起蛾眉,见夫君说得认真,便果真取来尝了一口。

裴瞻这时笑着说:“有佳人朱唇一点,这杯酒才算染上温香软玉之热炽。”

犹有少女风华的妻子不禁脸上微红,略显羞涩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像小孩子般胡闹。”

裴瞻握住妻子双手,道:“愈是生死之重,愈是坚固你我的情意。一生光阴几十载,犹有穷尽之时,我对你的体惜却没有终绝。能这般拥你一刻,已是人间至福。”

新妻星眸荡漾,微笑着说道:“只是喝了一杯热酒,怎么招出这么多话来。”然后又说:“对了,今天房里养的那只猫儿产下许多幼崽,可爱得紧。总想着等你回来叫你瞧一瞧。”

说罢,正要让婢女取来猫篮,却听见外头响起一阵焦躁的喧嚣声。

裴瞻急急装束整齐,带领府中士兵查看,发现府邸门楼外有人喊门,却是凌天道率领天机营过来救援。

“我乃裴公学生凌天道,得丞相之命前来护卫司徒府,苏苏开门。”

听辨声音,果然是凌天道不错。不过裴瞻稍加思虑后询问:“丞相虽然名重天下,却从不涉手兵马事务。天机营本属大将军调配,为何要传丞相名号?”

只听凌天道在门外有意压低声息说:“瞻哥与愚弟想到一处去了。正是因为天机营受大将军节制,不得轻易发兵,故而伪借丞相名号,越权调用兵将,才能应对这非常之时。眼下我伪造手诏之事随时都会败露,故而前来府中会合,一是担心裴师安危,二是共商对策,应对王铮之乱。”

听完这番说辞,裴瞻更不疑有他,敞开府门迎入大部兵将。为首是通身鳞甲、英武神俊的青年将才凌天道,看见裴瞻安然无恙,一脸担忧顿时转为喜色。

“瞻哥!”凌天道与裴瞻紧握在一起,正是喜极欲泣。

接着问了府中上下情况,听说裴公寸步没有离开府邸,这才稍稍放心。

炬火映照中,凌天道面色略显凝重,微一思索后说道:“现下王铮党羽纷纷亮出爪牙,许多平日里隐忍不出的‘暗棋’这时候也纷纷按捺不住,露出本来面目。我所担心的是府上是不是也有王铮布下的棋子。方才丞相府通报予我,已经找出几名化作杂役的贼人。这边瞻哥须找出府中丁口一应在录的名册,我自有彻查的法子。”

裴瞻想想有理,便协同凌天道将天机营将士调配到府中各个紧要的地方,然后穿过游廊,于内堂秘阁里取出来名册。

见了裴徕,不免又是一番师徒之情的相叙。然后凌天道声音一悲,告知老师弘训宫中已经一片悲凉。待说到太后的惨状,心中不忍,竟有些接续不下去。

裴徕怒极一声,将手中琉璃碗掷在地上,然后一时站立不住,跌坐在缎被椅上。身边婢女连忙上来打水扇风,收拾残盏。

“老师,还望多保重身体。如今形势危乱,贼党作祟,倘若老师有什么不测,国家便再难救扶了!”凌天道急切地说。

裴徕伸手支开婢女侍奉,唇色苍白道:“我老朽无能,无力再去对付王铮一党了。只是太后慈怀天下,一生劳苦,先帝在时力保并非己出的当今圣上,太子妃也因此才得以不被废为庶民。如今这贱人与王铮安敢如此!天道,你掌管天机营重兵,正是扭转局势的要害。现在不要耽搁在这里,立即与司空兄弟会合,方可图谋乾坤一掷!”

凌天道正欲再说什么,这时忽然有一物撞破窗纸飞入房内。

待它滚停在地面,才发现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这头颅的主人正是裴府主母、裴徕的正室谢怜之。

裴徕与裴瞻目睹这幕情景皆是睚眦欲裂,一时不能相信眼前所见。裴瞻将头颅捡起来,看得真切后确实是裴夫人无疑,才大叫一声,双眼冒血般红通。转身正要与父亲说话,却骤然感觉胸口一凉。

低头一看,一支龙纹银枪的枪锋已经透胸而出,在眼前冒出点点寒光。

使出这一枪的正是自己一向视为嫡亲兄弟的凌天道。

“天道弟,你……”那双眼睛满是惊恐与不解,还未质问出口已经黯淡下来,散去了生气。

“老东西,方才与你父子真是颇费了一番口舌,总算拿到了名册。”

凌天道阴笑着说,方才还昂然正气的面孔立时变得狠辣狞狂。

“传令,将裴府上下人等全部拿下,对照名册一一清点,不可漏过一人。然后押送去城外白鹭亭,无论妇孺老幼,立刻斩下首级,不得延误!”

“你、你!……”

裴徕骤经巨变,正在惊疑之中。听得凌天道这番话,顿时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只吐出几个字来。

“老东西,你家门唯一的嫡出血脉已经被我手刃。不如你自绝了事,也省得我再出力气动手。”凌天道毒笑着说。

裴徕气血直冲心室,脉搏一时无法承受,尽皆断裂,竟是活活气死于仇人面前。

方才还在丹心一片图报国的裴氏父子,现时却已双双尸陈于“克复中原”的木匾之下。窗棂与门楣上处处血溅,遍染着如坍如裂的破口处,那里正是雪急风嚎的黢黑夜色。

这一刻,裴府新娶的少夫人正呆怔伫立在厅堂窗外。

这名绝色女子乃中原王祁恒之女、雷夏郡主祁燕然,在一年一度的“凤池试剑”中与裴瞻相识,不由坠入情网,更在一月之前爱郎结下秦晋之好。

她几次提到猫儿产下幼崽,正因为这个王侯爱女已经怀上了散骑侍郎裴瞻的骨肉。原准备在夫君歇息之时再说出这个喜讯,却没想到将这幕惨剧从头到尾收在了眼中。脑中还未意识,已听见自己的惊叫声划破了这个不白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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