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古里
每逢初一十五是卡洛大寨开放集市的日子，周围的小寨子的寨民们都换上干净的衣裳，包上白得像雪一样的头帕，或挑或扛着山里打来的野物，采摘的果蔬，或者自家酿制的甜酒，磨制的豆腐等等物品，走上十几里山路赶到大寨里来。路边随便选上一块空地，扫扫地上的尘土，把带来的东西整齐摆放，一天的营生就开始了。即便是经历了改换大王的重大事件，这不知道从何时形成的传统习俗依旧没有受到影响。只是久不下雨，集市上的野物和果蔬少了很多。
古里坐在一个用竹竿搭起的茶摊上，面前被洗得有些白的木桌上摆放着还烫嘴的鱼钩茶。茶摊的主人是古里熟悉的拉内阿妈，每次路过，古里总要坐下来喝上一碗，一来二去，便成了熟人。
拉内阿妈煮茶很有讲究，水一定要翁嘎神山下的泉水，茶一定要团坡山顶的春茶。架上烧柴火的炉灶，放上大铁锅，把阴干的茶叶放到沸水里滚上一遍就捞出来，茶叶过水的时间不能太短也不能太长，正是由于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她煮出来的茶芬香悠长，甘甜却不苦涩，成了每逢开集市的日子里不少人必喝的解渴佳品。
此时正是中午，大多数赶集市的人都找吃饭的地方去了，路上行人相比较早上少了不少。茶摊上仅剩下古里一个人，拉内阿妈闲坐无事，干脆自己也倒了一碗茶坐到了古里旁边，“茶水好喝，毕竟当不了饭吃啊。”
古里笑着端起了茶碗，轻轻抿上一口，“阿妈是要赶我走吗？还是看出来我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
“我哪有嘴来说别人，”拉内阿妈的笑声爽朗，“不过我天天在这里摆茶摊，见过的人比煮过的茶还多，看人一看一个准，你绝对不是那种吃不起饭的人。”
“阿妈这次可没看准，”古里叹息一声，“要是在去年，就凭我家的一片水田，别说吃饭，就是天天换着做法吃肉都行，细嫩的里脊肉，配上刚拔出来的春笋，那个味道，唉，”古里把回忆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摇了摇头，“今年不行了，田里的稻谷烧光了，从前剩下来的大米又献祭了翁嘎，估计过些日子，我还真是连饭都吃不起了。”
“听出来了，”拉内阿妈扁了扁嘴，“后生仔是来自财主家吧，好歹现在还有一口饭吃，比起靠着茶水生活的老阿妈来说，已经很幸福了。”拉内阿妈把手里端着的茶水一饮而尽，转身忙活去了，“人呐，过惯了好日子就过不惯穷日子了。”
古里正想辩驳几句，一个身材瘦高的中年汉子坐在了他的对面，扯着嗓子沙哑地喊了一句，“阿妈，来碗茶。”
胡乱包着的头帕下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破了洞的青色袍子，稀泥干得成了硬壳粘在草鞋上，古里很快判断出了中年汉子劳苦的出生，他把自己的茶碗往面前挪了挪，他可不希望中年汉子一身的灰尘落到茶水里。
尽管看出了古里对自己的嫌弃，中年汉子非但没有一丝尴尬，相反把头帕从头上扯下来，开始拍打起身上的灰尘来。一时间竹棚里灰土飞扬，就连拉内阿妈也皱起了眉头。
“这位兄弟，”古里已经忍无可忍，从凳子上站起来，“到外面去拍。”
中年汉子憨厚地笑了笑，“马上，马上就好”。
古里不得不站到了竹棚外面，用手捂住口鼻，看看还没喝上几口的茶水面上已经盖上了一层白灰，气得直跺脚。他冲进了茶棚，端起茶碗泼向了中年汉子。
被茶水烫到的中年汉子哇哇乱叫着蹦跳了起来，古里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急忙跑出茶棚，再一回头，中年汉子已经把烧茶水的一根木材抄在了手里，脸上狰狞的表情预示着即将生的事情。古里扭头就跑，在热闹的集市上，人们便看见了一个穿着讲究的后生仔被一个头蓬松的汉子嗷嗷叫着追赶。他们撞倒了路人，吓哭了孩子，掀翻了摊子，弄得人人生厌。
追出了集市，又七拐八拐跑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两人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古里弯着腰，嘴里直冒酸水，他无力地冲中年汉子摆摆手，“木仑王子，跑到这里总该可以了吧。”
乔装打扮的王子也累得大口喘气，不过还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行，先歇一会。”
两人就地坐下来，等把气喘匀了，王子立刻就站了起来，“走吧，办正事。”
“王子装扮的是越来越高明了，刚才我都差点没认出来。”古里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用手一指前面，“前面拐几个弯就到。”
木仑拍了拍古里的肩膀，“恭维的话等事情成了以后再说吧，前面带路。”
所谓的拐几个弯其实是在像蜘蛛网一样密布在卡洛大寨里的无数条小路中转来转去，有的是从架空的吊脚楼下穿过，有的是爬上某一户人家的二楼以后转到另一条道上去，有的地方明明眼看着走到了尽头，却从吊脚楼的旁边延伸出一条狭窄得只能落下一双脚的小径。就这样在迷宫里穿行了一会，终于来到一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两层木楼下。
“这里？”木仑王子相信，如果没有古里的带领，他就算花上一天时间也找不到这个地方。
“王子需要的东西，整个卡洛只有他能做得出来。”古里有些炫耀地说，“不过还是要请王子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先上去跟他说一声。”
此刻是有求与人，王子也只能点头答应。
古里轻手轻脚地走上了二楼，缓缓推开堂屋的门，瞧见了这户人家与众不同的堂屋。墙上没有摆放祖宗的灵位，地上也没有火塘，倒是铺满了厚厚的木花，在木花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各种木头，一个包着花格头巾的驼背男子正借着从屋顶天窗射进来的阳光仔细端详手中的一方木板。
古里轻声咳了一下，驼背男子头也不转地说道，“用不着咳嗽，古里，光是闻到那股子臭味我就知道是你。”
古里干笑了一声，踩着脆响的木花走了过去，“同卡大叔，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大活。”
“说吧，”同卡依旧埋头于手中的木板，他修长的手指在木板上爱惜地来回摩挲，“不过我肯定不敢兴趣。”
古里决定直话直说，“我需要一把可以射穿三百步以外的盾牌的弩弓。”
同卡怔了一下，“做不了，你找别人吧。”然后又继续自己的事。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毫无诚意的推脱，古里笑着说道，“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你把弩弓做出来，我都能给你。”
同卡把手中的木板轻轻放下，“我要我的儿子回到身边，”他转过头来，眼中充满着血丝，吼叫着，“你能办到吗？”
古里被同卡突然爆的怒火吓得倒退了几步，一下撞到了已经站到堂屋门口的木仑王子身上。
“你的儿子战死沙场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王子镇定的语气让冲动的同卡顿时清醒了一点，“你的怒火应该撒向那些夺走了你儿子生命的人，而不是我们。你现在就像只被打断了腿的野狗，只会抱着受伤的爪子躲在角落里哭泣，你已经不是卡洛最好的木工了，你只是一个懦弱的父亲而已。”
“我是谁我自己知道，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木仑的激将法对一个心如死灰的人毫无用处，“请你们离开，趁我还有耐性。”
古里急忙说道，“同卡，你就是这样跟令堆大王的长子子，木仑王子说话的吗？”
“王子？”同卡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眼前瘦高但是气度非凡的男子，“抛弃了自己子民的大王和王子，有什么资格跑到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面前来说他懦弱。”
王子的脸红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寻常的表情，“我收回刚才所说的话，并为不恰当的语言向你道歉。”在古里惊讶的表情里，王子微微向同卡鞠了一躬。
同卡显然也没料到王子会忽然低声下气地向自己认错，两只手互相搓着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王子的道歉当然也只是形式上而已，不会让同卡尴尬太久，“但是，同卡大叔你想过没有，”王子诚恳地说道，“夺走你儿子生命的，不是你面前暂时离开卡洛的王子，而是那些来自森多、高里、乌东、平甲和拉旺的野蛮人。”
王子的神情变得沉重起来，“令堆大王如果不离开，战火就会燃烧到大寨里来，野蛮人的士兵会糟蹋你们的妻女，杀害你们兄弟。”王子的眼里似乎泛着晶莹的泪花，“大王是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子民受到更大的伤害，才不得已离开。”
古里适时地递上一块干净的布块，王子接到手里，擦拭一下眼角，“你的儿子为了保卫大寨而死，他是卡洛的英雄，每一个为卡洛牺牲的人都理应受到尊重，他们的灵魂都应该在翁嘎神山上得到安息。”
同卡的眼中也湿润了，他抬起衣袖抹了抹眼睛。
王子非常满意于同卡的反应，“血债需要血来偿还，同卡大叔难道不希望自己亲手做的弩弓穿透仇人的胸膛吗？”
同卡终于狠狠点了点头，“好，我做。”
王子和古里相视一笑，古里接着说道，“不知道大叔什么时候可以做得出来，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一张弩由弩弓、弦、弩臂和弩机四部组成，”谈起做弩，同卡立刻恢复成了一个专业的工匠，侃侃而谈“要能射到三百步的弩弓，需要韧性非常好的木料做弩弓，牛筋做弦，耐磨的木材做弩臂，最关键的是精致的铜来做弩机，”同卡顿了顿，有些为难地说道，“其他三样我都能解决，只是铜质的弩机……。”
“这个由我来帮你解决。”木仑王子立即表态，“做成需要多长时间？”
同卡沉吟了一下，伸出一个食指，“一个月。”
木仑王子还需要把练习的时间考虑进去，他伸出手把同卡弯曲的中指拉直，“二十天。”
同卡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好，我答应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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