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绪忘

顾家是做布匹生意的老字号，在蒲平城小有名气。

        顾夫人名为尹绣，辅佐家主顾琅掌管布行风风雨雨二十年，做事干练大胆，心细如发。

        上次尹绣同栀落聊天时，听说她刚在顾家名下的布行买了七八匹布送去做成衣，顿觉有缘，想着选匹上好的冰丝稠送给栀落做见面礼。

        窗前桌上摆了几案丝绸，绘制着各色图案花纹，其中一匹枫叶红的最为亮眼。

        尹绣芊芊玉指描摹着其上的锦绣花团，又对着光细看金丝走线的纹理，头也不抬地问:“你看这匹颜色是不是更为娇艳些，比较衬隔壁那栀姑娘？”

        说着她半晌没听见回应，抬眼望去才发现，本在侧桌正翻看着账本的顾琅，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桌子上，阖上眼沉沉睡了去。

        尹绣有些莫名，按照顾琅的性子实属不应该，她边推边喊了两声，却见他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慢慢收回手。

        下一刻，她就发现自己全身像是被控制住一般，动弹不得。

        今日阳光正暖，光线透过打开的窗户热烈地直射进来，在这对赏心悦目的眷侣身上铺就了半面华彩。

        “顾夫人，好久不见。”

        伴随着清朗男声的响起，从大门口踏入一个僧人，他闲庭阔步地往门内走来，并不进尹绣所在的里屋，但他丝毫没因是不请自来感到羞怯，反而姿态倒像是当成自己家一般随意。

        了望瞧见尹绣眉头紧锁，才恍然大悟般笑道:“忘了，也许你根本不记得我。”

        他施施然在待客用的茶几边坐下，端起茶壶想给自己斟一杯茶，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不由朝着里屋的方向挑了挑眉。

        “顾夫人，这就是你们顾家的待客之道？怕是不太礼貌。”

        “你是？”

        了望身在主厅，但因为他的逐步靠近，尹绣慢慢嗅到空气中弥漫过来的一丝血腥之气，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同时她无端产生一种不详的预感，仿佛有什么抵在胸口大力往下压，直到折断胸骨，碾碎血肉。

        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传来，她心一颤，没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鲜红的血滴正巧溅在尹绣为栀落挑选的那匹布上，艳灼的绯红瞬间染上了不一样的深色，液体很快渗透进去，一眼望去醒目至极。

        这下不适合再送给那位栀姑娘了。

        尹绣遗憾地想着，但这想法也只是停留了一刹，更多的是瞬间涌上来的、无法抵挡且不知因何而起的悲怆情绪。

        在这种极端的状态下，她再看向了望时，莫名带出一种熟悉感来，却像是把记忆强行灌入脑内，带动着灵魂也震荡起来。

        眼前隐约浮现的，是生机蓬勃的青山绿水中，一缕月光白的身影。

        “想起来了吗？我的好医仙，我的大善人？”

        尹绣紧抿着唇，视线凝在他脸上。

        了望的目光则渐渐飘远，思绪回到很久以前。

        “魔王炎尊怕是没有想到，他百般宠爱养大的女儿，会在离开魔窟后贪恋凡尘的繁华，阴差阳错下成了救世济民的医师，甚至为了造成死伤无数的瘟疫，不眠不休地日夜劳作。”

        “还为此上山采药，路经乱葬岗，遇一位重伤不治差点被小鬼分食的青年，一剑斩断残魂，将他救下后，又在青年的帮助下解救了百姓。”

        “青年是一名修士，所以才拥有能够解开万毒的灵丹妙药，他回到仙门，继续做他高高在上前途坦荡的长老，而你——”

        “你于这场灾祸中拯救世人，他们都当你是活菩萨，可你割经断骨重塑净体，就因为爱上了一个凡人，甘愿切断与魔界的牵扯，成为一名普通的妇人。”

        了望轻勾起唇角，眼瞳微微发亮，带着点目空一切的残忍。

        “但你恐怕不知道，一年前你救下的那名仙门长老带人攻打魔界，你父亲惨死，家族随之灭亡……”

        “不可能！”

        尹绣下意识反驳，可她接下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因为她与魔界断了联系，那一直派出去在魔界潜伏的信卫也迟迟没有回来。

        可炎尊在她的记忆中一直无比强大，是不可摧毁的存在……

        情绪跌宕到最浓烈的时候，尹绣再也按耐不住即将奔涌而出的魔气，身上的禁制就要崩解开来。

        了望静静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痛苦与绝望，然后张开嘴，舌头无限拉长，直接将尹绣卷过来，吞了下去。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他在短短瞬间还维持着人形，只是皮肤斑斓驳裂，面目膨大而丑陋，张开的血盆大口腥气四溢，狰狞的獠牙上还残留着残肢和布料。

        了望吞咽下去后又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摸摸脸上的面皮，确认没有损伤揭落，才慢悠悠打了个嗝。

        他那时候在荒郊野外游荡，魂体破碎不堪，混在那群小鬼中间，好不容易寻得一个修为不低的修士，倘若将其吸收干净，魂体能够修补好大半。

        但还没靠近就被尹绣一剑拍散了，又花费大量时间才聚齐魂魄。

        这时他已经太过虚弱，原本能够重新返生成那毁天灭地的存在，可经此一遭，只得勉强在那山下村落寻得一户人家，占了刚出生不久的胎儿身体，慢慢修养起来。

        后来他以这个身份登上修仙之路，靠着先天天赋成为倚月阁大弟子陆宁寒，却也再难找回曾经的力量。

        身体资质是可以靠天材地宝或者凡灵精气，一点一滴滋养得更好，便常以下山做任务为由，在外肆意横行搜刮夺掠，只为滋养体魄。

        反正无人会想到，这名声在外的正派弟子，竟会魔界禁术，能随意改头换面，

        可堂堂上仙绪忘，之所以陨落，便是因为心魔难解，灵体崩溃。

        他不仅仅是上仙，更是堕神。

        了望咂咂嘴，仍觉得意犹未尽。

        这尹绣自愿自降身份贬为凡人，体内魔气早已在这积年累月中消弭殆尽，没什么精气可以供他吸收。

        现在不过是个寻常民妇，怕是连这城中异样都未察觉，又或者发现了但假装不知，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了望看了眼在那边睡死过去的顾家家主，长舌一卷，将他也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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