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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灭门夜


禹帝一年,惊蛰时节,春雷萌动。

        夜幕低垂时,天落大雨,白雾水珠沿屋檐至窗台,最终汇在将军府的石板地上,聚成低洼一片,倒影天边驰电巨雷,愈发显得压抑可怖。

        长夜难寐,黎氏心惊不定,良久翻身坐起,抬手点起床头烛台,霎时屋内亮起一角。明是昏黄微光却衬得她面色苍白,双眼失神。

        江浯惊醒,见枕边人立坐于塌前,连忙上前安抚,“夫人怎不入睡?”

        黎氏后背生冷,握住自家夫君的手,“不知为何,总感不安。”

        江浯伸手轻抚她背,嘴上宽慰道:“勿忧心多虑,许是这京城气候多变的缘故,压着人喘不过气,现局势已定,改日我向圣上请旨离京,此次携玉儿一同回西蛮,那里天高风清,一家人自在。”

        话讲到这里,黎氏不知想到些什么,柳眉微蹙,“如今回去,只怕比登天还难些,朝堂变了天,多方势力虎视眈眈,就连新皇也——”话还没说完,直接被林浯打断,他神情严肃,厉声道:“为人臣,不可妄言天子!”

        见夫君这番愚忠模样,黎氏沉默了好会,站起身披上外衫,眉眼间满是疲惫,“罢了,不愿再与你争辩,外头这般暴雨,我得去看玉儿是否安稳。”

        然而令屋中两人没想到的是,她刚拉开房门,血腥味十足的夜风就瞬间扑了满面,雨幕中院落里站满了数以百计身穿夜行衣的人,地上横陈着十几个丫鬟家奴的尸首。

        黎氏的脸色瞬间惨白,呆愣在原地,而面前寒光乍然偏现,一秉长剑顺风迎面袭来。她下意识闪躲,身体失去重心,猛地朝后扑去。

        江浯连忙翻身下床,护住妻子后,从白墙案面抽出那悬挂的玄铁重刀,横立于胸前,怒斥道:“贼人胆敢私闯,可知这是何地?容不得你们撒野!”

        离房门最近的那个黑衣人,俨然一副首领口吻:“大将军,我等奉命前来,取您全府首级。”

        “何等狂悖之言!”

        江浯怒火攻心,提刀直冲那人而去,战火瞬间点燃。

        他多年驰骋疆场,武功了得,但这些黑衣人前仆后继,数量逐渐增多,哪怕再强悍,也是寡难敌众,十分棘手。

        见事态不妙,黎氏反手抓起地上掉落的长剑,与丈夫并肩灭敌,虽然她武功远不及林浯,但在权贵妇人之中来说已算上乘。

        院中满是刀刃相交的厮打声,黎氏余光瞥见,不远处女儿居住的房间亮起微弱烛光,纸窗边似有人影晃动,她与夫君对视一眼,后者领悟,狠下杀手,硬生生开出一条血路。

        黎氏边打边退,甩开身边纠缠的黑衣人,转身飞快地进了那房间,只见年仅十岁的江挽玉只着单衣,站在窗前正要往外看去。

        一见黎氏,她连忙跑过来,稚嫩小脸上满是震惊,“娘亲,外面发生何事了,你为什么浑身是血啊…”

        黎氏反手将房门上的木闩紧锁,随后拉着女儿走到塌前,使劲往上抬起床板,底板中间赫然露出一条暗道,“快进去!”

        这条暗道绕过了将军府,出口直通西街大路。

        此乃江浯为女儿做的众多防身机关之一,平日里林挽玉都只用它偷跑出府去玩闹,此刻算是真正派上用场了。

        黎氏面色苍白,急促道:“玉儿,听娘说,现在情况危急,你且从这里出去,一直往前跑,然后到许太史府求救,若他不愿出手,你就马上找个安全之地藏身,日后再寻机会去西蛮,那里是娘的故乡,会有人接你。”

        江挽玉终尚是孩童,见母亲此状,心下也慌乱起来,泪在眼眶打转:“那娘亲和爹爹呢?”

        黎氏神色悲凉,眼中也泛起泪花,她抬手轻摸女儿的发鬓:“只要你还活着,江家便不会亡,爹娘早知会有此日,已做好准备了…”

        江挽玉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而黎氏却不似从前那般哄她,变得无比决绝,大力扯着她的胳膊就往那处推去。

        “一定要切记,此生远离京城!”

        江挽玉被她强行推进了暗道,随后就看见门被外力重重合上。那砰地一声巨响,震荡在她耳间,被剧烈的恐慌感几乎淹没,抬脚便沿着甬道疯狂跑去。

        因甬道无灯,也从未在夜里走过,所以这次在黑暗中她连连碰壁摔倒,膝盖血肉模糊,脚踝肿胀,但她却并没有因疼痛而哭闹,挣扎着爬起便继续死命奔跑,只为早些到外面求救。

        好不容易出了甬道,平日夜里也照样繁华的西街,也因暴雨天空无一人,街烛没燃,阴暗潮湿。江挽玉沿着街道飞奔冲出数米后,见前方的小巷终于出现行人。

        两个小厮撑着伞,簇拥着中间的人缓步前行,而那人穿着宽大的藏蓝官袍,也掩盖不住的肥胖身躯,十分独特显眼。

        江挽玉一眼就认出,他是当朝光禄寺丞正,徐鸿生。

        此人曾是将军府普通门生,受了江浯的恩惠,才被提拔为五品官员,为人极其谄媚逢迎。

        江挽玉原本不甚喜他,但耐不住徐鸿生常送些独特美食,一来二去,两人也便算交好了。见到熟人,她宛若看见救星,立即大声唤:“鸿生哥!”

        徐鸿生转过头来,肥头大耳的脸上写满疑惑,“你是何人?”

        江挽玉身上的袄子早已湿透,布料紧贴在身上,显现出瘦弱的孩童身躯,白净的小脸上满是尘土,膝盖还带着上明晃晃血污,雨水顺着长发不断往下渗,实在狼狈不堪。

        她伸出手擦了擦自己的脸,“是我啊…”

        徐鸿生顿时露出古怪笑容,打趣道:“原是大小姐,打扮成这番模样,有何贵干呐?”

        江挽玉朝他作揖,真切道:“将军府进了刺客,还请鸿生哥帮忙通报,立刻带人解救我爹娘,事后我府必重谢!”

        她此番话虽然慌乱却不失得体,但没想到徐鸿生闻言,脸上摆满鄙夷之色,冷笑出声,“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到处说疯话。”说罢,便招呼两个小厮上手驱赶她,江挽玉被推到在地,一脸不可置信。

        向来狗腿的徐鸿生趾高气扬地撑着伞走来,竟抬脚直接踩住了她的头,用力把她的脸往地上的泥泞中摁去。

        “事到如今,江大小姐就别和本官扯关系了,将军府的气运早就到头,下场堪忧,还是去求阎罗王吧,说不定能叫你全家走得安生一点,在地下少吃点苦…”

        江挽玉嘴和鼻腔里都呛满泥浆,脸色涨得通红,整个人在泥潭中痛苦挣扎,剧烈咳嗽,艰难骂道:“畜生…我爹娘…如此真诚待你…”

        见此状徐鸿生大笑出声,脚上力气不断加重,“真诚待我?不过是把我当做一条狗!事事打压,处处刁难,你爹那个只知道滥用武力的蠢货,活该被——”

        他说到此处却立马住口,过了好会才继续道:“算了,跟你这种黄毛丫头说也没有用,还是乖乖等死吧。”

        徐鸿生得意忘形,却忘记了平日里江挽玉的一贯野性,猛然被踢中命根,灭顶的疼痛让他瞬间叫唤出声,笨重肥胖的身体摔倒在地,溅起巨大的水花。

        趁小厮顾着赶忙扶他,江挽玉爬起来撒腿就跑,一溜烟跑出很远,速度才缓慢下来。她用力吐出口中泥沙时,雨滴顺势砸进她眼眶,弄得生疼通红,一个人在大雨中跌跌撞撞许久,才终于到那太史府。

        她奋力垫脚,握住那对孩童来说有些高耸的铜制门环,使出最大的劲敲响一声,却效果甚微,转眼就被雷鸣吞没,湿漉漉的小手在朱色大门上留下斑驳痕迹。

        江挽玉几乎整个人是扒在了门上,“许伯伯,我是玉儿,求您救救将军府!”

        一声又一声地痛苦恳求,喊了足有一刻钟,太史府大门却始终未开,严丝合缝地紧闭着,俨然透露出主人拒绝的态度。

        她缓缓松开门环,绝望地瘫倒在地。

        却不想此时太史府偏门微开,江挽玉又燃起希望,激动地冲上去,只见门中扔出一个纸团后,又无情地合上了。

        江挽玉呆愣地捡起字条展开,上面只写了寥寥六个字:无可救,不能救。

        她望着字条上苍劲有力的行楷,突然就回想起,这些年许太史曾来家中做客的场景,与爹爹称兄道弟,悉心教她读书练字,还夸赞自己聪慧好学。

        温馨往事历历在目,事到如今显得可笑至极。

        方才娘亲劝诫往后不踏京城,她还懵懂无知,此刻终于能理解了那句话。

        京城无人情,只拜权与势!

        江挽玉转身跑进雨幕中,而刚踏出太史府不足百米,便被中途杀出的一个黑衣人踢中狠摔在地,然后那人扯着她的后颈,直径往前走去。

        “放开我!”江挽玉奋力挣扎,手脚并用地攻击着,意外划过此人腰间撞到硬物,定睛一看才知是块令牌,上面刻着四个小字:通天宝殿。

        黑衣人似并未察觉异样,轻巧飞身就进了将军府院中,松手直接将她扔在地上,对面前一众同伴道:“有个漏网之鱼。”

        江挽玉在暴雨中勉强睁开眼,终于看清了自己熟悉的家,此刻已沦为地狱。

        百名家奴横尸遍地,残肢断臂混着淋漓鲜血,被雨水冲开散落各处,血又顺着雨水四处流淌,几乎染红了这夜色。

        十多个黑衣人正在用刀砍下那些尸体的头颅,整体的摆放至一旁,而那堆首级中,被放在最前面的是将军夫人黎湄,她的母亲。

        黎氏双眼紧闭,眉头紧锁,似乎还维持着生前的愤恨。

        江挽玉所趴之地,正好与母亲的头颅对上,此番触目惊心之景,让她心中苍凉倍增,小心翼翼地唤道,“娘亲——”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只见江浯浑身泥污拖着重刀,腰腹处不断渗血,染红了大片衣襟,显然受了致命伤,整个人虚弱不堪,踉跄着走向江挽玉,“玉儿快跑…”

        此刻感受到身边黑衣人稍动,江挽玉慌忙回头,却只见眼前一道寒光乍现,直冲江浯而去,她甚至来不及叫唤,就眼看着那剑直插进父亲的胸口。

        江浯叱咤一生,却是这样骤然地倒下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江挽玉,眼中似有许多未诉的话语。

        江挽玉浑身僵硬,呆望着父亲刚断气的尸首,不过片刻就被人手起刀落地砍下头颅。

        几秒后,她全然不顾地失声尖叫,孩童尖锐的声音划破了这静谧的夜晚,俨然已是疯魔了。

        数十个黑衣人将她围了起来,其中方才携带令牌的那人与同伴对视一眼后,抽出腰间匕首,正准备往江挽玉脖颈处刺去,后者连番挣扎,不停往外尖声呼救。

        本是无谓之举,然而竟真奏效了,一物破风从天而降,直接击在那黑衣人手背上,巨力使他吃痛将匕首脱手甩出,刀锋直接深钉入白墙面。

        江挽玉趁机想摆脱困境,又被黑衣人猛然揣倒,却注意到了一样掉落在地的物品,在雨水冲洗下发出冷冽光泽,她迅速地将此物拾起,玉体冰到刺骨的温度让整个人逐渐冷静下来。

        黑衣首领朝府外的方向道:“来者何人?”

        达达马蹄声接至,两匹重甲铁马一前一后踏进了将军府大门。在前的那位青年人高马大,一身轻甲负带长矛,脸上的疤痕从眉骨贯穿到唇边,看起来凶悍无比,他厉声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在京城大肆杀戮。”

        见来者身手了得,气度不凡,数十个黑衣人同时握紧武器,黑衣首领向前一步。

        “我等奉命行事,还请您二位最好不要插手,否则刀剑无眼,就算多出两条命也是无碍。”

        他这番威胁话语刚落,就闻一声轻笑,是刀疤青年身后的那位。他身材不似前者彪悍,反倒是少年人的削瘦抽条,懒洋洋地骑在马背上,颇有点江湖侠客之味。

        一身素色黑袍勾勒得线条利落干净,戴着竹编的斗笠掩盖住了大半面容,露出微勾薄唇和清晰的下颌线。

        他的目光扫过满院狼籍,最终落到那敌围之中的弱小女孩身上流连片刻。

        少年朝那首领淡然开口,言语间却是压迫感十足,“要杀便杀,尔等行凶,我们缉拿,两不相干。”

        他话毕,黑衣队伍蓄势待发,却没预料江挽玉奋力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其中一个围堵在前黑衣人手臂,拼尽了全身力气咬住,硬生生将此人皮肉啃下来一大块!后者疼痛难当立马推阻,却是松了防线,让她溜出重围。

        江挽玉吐出口中血肉,冲到那两人马前,“我不想死!请两位公子救我!”

        全部黑衣人欲上前捉她,却被掷过来的长矛直接挡住去路。刀疤青年翻身下马,皱着眉将江挽玉上下打量一番,又转过头看向后面那位,似乎是向他征求意见,那少年却迟迟未再出声。

        江挽玉的眼睫上挂着雨珠,眼中布满猩红血丝,执着地与那马背上的少年对视。朦胧雨幕中,除了他们二人,没有人能明白那场短暂对峙之间的意味。

        须臾,少年居高临下,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缓缓说出一句话。

        “你有什么价值,为何要救?”

        闻言,江挽玉沉默片刻,朝少年双手奉出一物,那是方才救她命的东西,一块蟒纹玉佩,上面仅刻单字,衍。

        她咬牙,缓慢道:“晏王殿下此刻若肯救我性命,我便是殿下永远的奴仆,任何事都可以做。”

        听见晏王名号,全场静默,面面相觑。

        这少年便是当今天子胞弟,朝野中赫赫有名,被百姓称为武将战神的晏王梁衍。

        梁衍从马背上弯腰拿起玉佩,冰凉指尖划过江挽玉满是污泥的掌心,宛如寒风轻拂。

        他似乎对这话起了兴趣,调笑道:“这个提议不错,那——”

        “你跪本王一次,本王便替你杀一人,如何?”

        江挽玉闻言,浑身剧震,她自小身份矜贵,又有位高权重的双亲在上,从未屈膝跪过任何人。

        可如今…

        她侧目望向父母残缺的尸首,脑中回想起今日母亲的一句话,“只要你还活着,江家便不会亡”。

        她靠着父母自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在求救途中初尝世态炎凉,又亲眼目睹家破人亡,被迫一夜成长,百余冤魂压在肩头。

        深知一旦身死,那江家灭门的真相,便会被这京城无数势力吞噬殆尽。

        她要苟延残喘,要找到幕后真凶,为双亲讨回公道!

        江挽玉转过头,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俯首重重磕了一次头,“求晏王殿下救我于水火,助我为家族报仇血恨!”

        她不停磕头,额头每次都是重重落地,很快皮肉破开,撞出了一大块血口,但仍未有停下的意思。

        气氛有些凝结,梁衍却面不改色,淡然唤道:“王崖。”

        刀疤青年身份也不寻常,正是当朝大内侍卫统领王崖。

        他躬身抱拳道:“属下在!”

        “磕那么多次了,还不动手?”

        王崖愣了两秒,领悟后转身,扯出脖间悬挂的木哨吹响,霎时将军府屋顶上众多人影晃动,个个身穿银色铁甲,竟是梁衍所带领的鹰军!

        王崖拔出长矛喝令,厮杀声骤然响起。

        而梁衍利落下马,伸出筋骨松长的手,将那不停磕头的年幼女孩拉起身。

        江挽玉隔着雨幕望他,眼神格外锐利,额头上流出的血液被雨水冲刷稀释,又缓缓冒出。

        “好好看着,这群人如何一个一个痛苦地死去。”

        梁衍将自己的斗笠反手扣在江挽玉头上,替她掩住这倾盆大雨。

        “这是本王对奴仆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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