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只重衣冠不重人
天色渐晚，唐瑞雪在客厅闲闲地给小猫梳毛，忽然就听见前院一阵吵嚷。
前院平房里住的都是陆清昶的副官，年轻的小伙子们能说能笑，不知是什么人来了引得他们一阵闹。
唐瑞雪放下怀里不情愿被打理毛发的小猫，走到门口去想看个热闹。
她看到了金衹天，他被几个副官围绕着，两手里都不得闲，分别提着几个包裹。
好久没见金衹天了，年前他被陆清昶派去了天津，不知是处理什么公务，竟去了这样久，连除夕都耽搁在那边了。
金衹天也瞧见她了，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朝她点头示意。
“小金！”
金衹天对着同僚们一笑，“唐小姐叫我了，我先去把军座嘱咐我带给唐小姐的衣料送去。”
“快去快去，等会回来副官长得请咱们的客啊。”
金衹天附和道：“那是当然了，少不了你们的。”说着就快步向正楼走去。
“小金，要叫金副官长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刚到？”
金衹天冲她微笑着，：“是。是才下火车。”
“陆清昶派你去天津干什么？耽搁了那么久，连年都在外面过了。”
金衹天把手里的包裹放在地上：“军座是要我去天津把生意上的钱收一收，过年了，要清帐。横竖我在这边也没有亲人，在哪里过年都是一样的。”
唐瑞雪看了看那几只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这是什么？”
“是军座发电报知会我，要我回来前去荣昌祥买的衣料，买给你的，开春好裁衣裳。”
说着他又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很精致的小圆盒子，“这个…是我在洋行里买的，那里的售货员说是从美国来的，现在天津的小姐都用这个擦脸，旁的地方买不到。”
唐瑞雪接过了那小圆盒子，还没打开就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气，向来多半是粉饼之类的东西：“多谢你想着我。只是这个进口货，应该很贵吧？以后不要破费了，你才升了副官长，俸禄还是要仔细着花，将来好攒攒钱买一栋自己的房子。”
金衹天还是笑，一张娃娃脸上笑出了几分傻气：“小东西，不贵的。”
“你这次回来短期内就不用出门了吧？一直在家里？”
“是，天津那边的款子都收回来了，军座吩咐我卖的庄子也都脱手了，短期内应该是不必再出门了。”
唐瑞雪仰头看他的脸，见他眼角还是有点淡色的痕迹，是那时被滚油烫出来的疤痕，“你才回来，是不是还没有吃饭？你快去罢，那些副官是不是还等着你来着？”
金衹天心里留恋着不愿走，但毕竟是在家里，自己公然地和唐小姐说个没完没了被人看到也要招闲话。
“那我走了，你……你注意休息。”
此时陆清昶正在城内一家专做铜火锅的馆子里痛饮。
颜徐笙坐在陆清昶对面，他不喝酒，也吃不得太油腻的肉，只偶尔夹几筷子青菜入口。
包间里暖气足，火锅热，酒也够烈。他看着陆清昶的嘴唇有了血色，脸上也渐渐升温；一个男人，竟然有了点粉面桃花的意思。
这个人可以说是他颜徐笙看着成长起来的，都说军座和老颜感情最好，格外偏袒他姓颜的；可头一次的，这个人和他不一条心了。
为什么不和日本人合作？他陆清昶什么没干过？他又不是举着旗子喊着口号发着传单上街游行的男学生，靠烧杀抢掠发家的不是他？何必现在来装圣人？
颜徐笙不看桌上饮酒说笑的旁人，单盯着陆清昶瞧，想要把他看穿看透。
他不明白，真不明白。
日本人已经找上门两次，条件一次比一次好；建立满洲国已是定局，现在答应合作陆氏将来就是开国元勋一样的人物。
陆清昶向来聪明，向来无利不起早，向来最得他心，为什么这次忽然犯糊涂？
这场吵吵嚷嚷的饭局结束后，李云峰又带头闹着要去那烟花柳巷里找些“乐子”；陆清昶不去，颜徐笙也不去，两人便一同上了汽车离去。
“老颜，时间还早，不如去我那喝杯茶陪我醒醒酒。”
“好。”
一路上颜徐笙没说话，陆清昶也沉默着。
即至到了陆家的客厅，热茶端上来了，陆清昶才打破了这场沉默。
“尝尝，杭州来的龙井，说是今年最上品的新茶。”
颜徐笙吹了吹喝了一口：“确实是很好的茶，子至，我记得你不爱陈茶，只喝新茶。怎么现在到了人就反过来了？父不慈子远走他乡，君无道臣另投他国；何况咱们这种人呢，哪里有什么信仰。怎么就舍不得旧人不要新人了？”
陆清昶拿起茶壶又给颜徐笙续上了茶水，“老颜，我叫你来是喝茶的，你说别的，我不愿听。”
颜徐笙把手搭到了陆清昶的膝盖上：“子至，我向来为你好。皇上已然到了奉天，满洲国建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说难听些，我们在南京那里并没什么脸面，不是嫡系出身，人家无论如何不会把我们当自己人。你我不过是雇佣军一样的存在，卖命时记着我们，好处却不见得有多少。”
听了这话，陆清昶把颜徐笙的手推下自己膝头，冷笑一声道：“老颜，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什么皇上？溥仪如今算什么？哪怕他是皇上，也不过是个傀儡皇帝，何况我？我的命卖给中国人，哪怕世人不讲我好，起码也不会说我是汉奸。日本人不过是来抢地盘的，当年只是个小藩国，今天竟也翻身要咬主人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颜徐笙沉下了脸：“你还是再想想。这些年我为你筹谋，盼着你好；落下这一身的病，但我心里从没有怨过，如今我更不会害你！”
“我再想也是那样。天晚了，我叫人送你回去。”
颜徐笙看着陆清昶，还是想再说点什么，可最终也没有开口。
颜徐笙走了。
陆清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仰头望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唐瑞雪从外面进来：“我…我又听墙角了。”
陆清昶笑了一声：“听就听了，你的毛病多了去了，我看你也改不了。”
唐瑞雪撇撇嘴：“碰巧听到而已。”
“那姑娘你怎么看？”
唐瑞雪正色道：“还能怎么看。我还是从前的老话，提醒你，小心颜徐笙。”
陆清昶摇摇头：“他只是一时犯了糊涂，总有清醒的那天。因为我不和日本人一伙害我？不可能。老颜和我…你不明白，他和我是过命的交情。”
“同胞兄弟尚且可能反目，你有什么自信？”
陆清昶揉了揉唐瑞雪的头发，直到把她的刘海揉成一坨才罢休，“我知道了，放心吧，老颜就是有心要害我，我也不会由着他害。”
唐瑞雪也不整理鸡窝一样的刘海，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希望他是真的知道了。
颜徐笙到了自己的住所，夜已深了，可他也不休息，只站在二楼窗前看那窗外的几盏暗淡的路灯。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北平。
多少年没回北平了？
热河比不得北平，皇城脚下，即便深夜也是灯火通明。
可惜陆清昶不懂。
子至没见过帝都当年的泼天富贵，繁荣似锦；所以看着热河的零星灯火也觉得是无需改变的好日子。
子至经过苦日子，可还是太年轻，见的世面还是太少。不明白三贫三富不到老，十年兴败多少人；不明白机会难得，错过不易。
子至不明白也没关系，自己有自信想法子让他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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