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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t. 296. 向使应诏 2


坤宁殿寝殿。夜已交子,君怜仍旧大睁着眼睛。孤灯耿耿,长夜漫漫。

        真相就在那里摆着,可他们都在想方设法瞒着她。她心中的不安随着铜漏的走移,在一点点加深。

        下蔡。皇帝行宫建在高处,虽然附近的淮水和淝水大涨,但有工部和钦天监的随员在,行宫是不会被淹的。

        皇帝召集全体高级将领和高级文臣研究目下的局面,众人纷纷汇报自己掌握的情况,议论如沸。

        江河里的“水军”真的来了,王师士卒因此死伤无算攻械损耗得很厉害,攻城车塌了好几十辆火药受潮,只能发石砲,不能发火砲了泡在水中的箭头、枪头之类,一捆一捆地锈掉因抢救不及,粮草大半被淹,无法再食用盐也泡了,剩下的勉强够用三五天肉羊肥猪,损失惨重雨大,风急,浪涌,浮梁无法使用,屯在北岸的存粮无法运送过淮水试着用缴获的江南战船渡河去运粮,水大,早前俘获的江南水手又陆续死了一批,士卒们努力了两天,竟没能将船成功开到对岸就算船开过去,淮北的存粮也不多,大周境内官道泥滑,后方的粮草馈运根本跟不上

        战事陷入了物理意义上的泥泞。

        此次会议并没有就下一步的行动达成一致意见,皇帝给每个人都分派了非常具体的差遣以应急。比如,李榖和王溥要立即想办法—哪怕是用引绳一小船一小船地拖曳—把淮北的存粮运送过来,范质和窦仪要立即组织医官为全军熬制防止疫病的药汤,李重进和李继勋要立即检查全军的武器,将能用的集中起来重新分配

        东京。滋德殿前殿。

        向训应旨求见皇后。入殿行过礼,他便先自请罪:“前日臣本该入内汇报政务的,奈何忙于完成陛下交代的军务,误了会期,恳请殿下恕罪。”

        皇后看上去神情宁和,含笑道:“向南院平身,请坐。向南院忙的是正事,何罪之有?”

        向训听了魏仁浦和王朴回去的警示之后,本来担心前线军情引发皇后忧愁,也不知今日自己该如何面对可能的询问,心下颇有些忐忑。此时见皇后神色轻松如常,方放下心来,依言落座。

        皇后命廷献看了茶来,一面慢慢说道:“向南院出发就在这一两天了吧?江南湿气重,家里有没有多备些祛湿丸带上?”向训一愣,忙笑道:“啊,有,都备好了,有劳圣人动问。”

        “官家一向疏于保养,向南院到了淮上见到官家,替我好好劝劝。向南院是先帝元随,向南院的话,官家一定肯听的。”“是,臣一定将这话带到。”

        “呵,向南院也知道,官家素来性急,如今战事有些不如意,难免暴躁发脾气,降罪于将佐,又让你去顶替。其实,依我说,打仗哪有那么顺利的呢?哪场仗没个三波两折就能下来呢?”向训赞同地点点头:“是啊,臣也是这个话。不过官家召臣过去,倒不是因为对阜随的将领发了脾气,请圣人放心。”

        “是么?那就好。”君怜不动声色地说,并未乘机追问,却又转而叹道:“王师雄风,真是让人惊讶!不过数月功夫,半数以上的淮南州郡都已被攻下。官家以前跟我说过,人马不够用,会再回来调遣。我正想着,战线拉开之后,李榖先时带去的三万人马,加上官家后来带走的五万人马,恐怕该不够用了,可巧官家就降旨召你去了。看来,我算得还不是太不准。”向训笑道:“圣人深谋远虑,算得自然是极准的。”

        “这次调走的一万兵马,是马军,还是马步联军?”“是马军。”“嗯。寿春已经有数万人在城下,还有民夫襄助,用不着你这一万。倒是外面派出去的这几条线,司超、赵匡胤、韩令坤他们,想来正盼着向南院增援助威呢。”

        向训惊讶道:“圣人神机妙算,臣此去,正是要往东面增援扬州韩令坤去的。”皇后笑了一下:“这并不是我神机妙算,官家亲征之前,将他的大致方略都与我说过。不过我记得不很清楚,时不时还犯一犯糊涂,所以还得向你请教。”向训在座中礼道:“圣人谦逊和蔼,真教臣下感动。圣人但有所问,臣尽职作答就是。”

        “嗯,也没什么。只是我有些疑惑:韩令坤办事一向精细,能征善战,手下强将众多,又兼有治政之才,怎么扬州倒有失守之虞了呢?”这句问话,君怜其实是诈向训的。她并不知道扬州目下情形如何,可是,通过一步步夯实向训所携的兵马数额、军种和去向,她已经大胆地逆推出了事情的前因。“有失守之虞”是个模棱两可的说法,君怜拿不准扬州是已经失守,还是正在坚守中,只能如此试探。

        可是这话在向训听来就是皇后的婉辞,显然,皇后已经掌握了基本事实,知道扬州弃守了,官家才心急火燎地将自己召过去。他没想到,皇后居于深宫,消息竟如此灵通!

        “咳,”向训苦笑道,“韩令坤所部的人马毕竟有限。扬州的唐军虽说不堪一击,乡里的‘白甲军’却多,就凭韩令坤那几千军士,的确不好对付。”

        “哦,‘白甲军’?这是什么军队?”

        “咳,就是些乡里匪党自己结成的杂牌队伍,身上披的都是白色的纸甲。那些匪徒冥顽不化,不肯接受我大周声教,反而四处伏击王师士卒。虽说他们的战斗力远不能与我大周精锐相比,毕竟,人数多了也是麻烦”

        皇后默然。

        现在,她终于明白扬州危机、乃至整个淮南战局危机的肯綮在什么地方了。“白甲军”的存在,绝不会如同己方所宣称的那样,是愚蠢乡民螳臂当车、顽拒教化的结果。民间自动结成武装进行反抗,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被迫自卫。

        他们在保卫什么?自己的家园?自己的财产?自己的家人?那么,是谁毁坏了他们的家园,是谁夺走了他们的财产,是谁伤害了他们的家人?

        大周禁军士卒中都有些什么陋习,几乎在君怜与君贵相识的最初,君贵就已经告诉过她,她也亲眼见证过。因为那些恶行的存在,王师出征的正义性被消解了。得不到百姓支持的军队,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长久打胜仗的。

        与此相比,暴涨的淮河,寿春城下的积水,馈运不继的粮草军械,不习水战的劣势,江南潮湿天气导致的疫病又都不算什么了。

        她所担心的局面正在成为事实。

        良久,皇后对向训勉力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向南院见到官家后,务必请他多保重身子,不要为一时一地的得失而而过于操劳。”向训郑重揖道:“是,臣谨遵殿下教旨。”

        坤宁殿。从夜至晨,香炉消歇,铜漏滴答,玉灯长明。

        外间值宿宫人的鼻息,轻轻地此起彼伏。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诸物的影子在缓慢地移动变换。

        君怜彻底地失眠了,一夜睁着眼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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