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客居 > 颠倒火焰周世宗与符皇后故事 > sect. 265. 帝后干戈 1

sect. 265. 帝后干戈 1


坤宁殿。君怜长身挺立于正殿外的廊柱之间,侧耳倾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的喧嚣,心事重重。连日展不开的眉头,让她的脸显得更加清瘦了。

        廷献默默走近她身后,将一件裘氅披到她肩上。君怜并不回头,只是顺手扶住了大氅的衣领。廷献替她将带子系好,见穿廊风紧,又想替她兜上大氅的帽子。君怜摇头。廷献看着她的面色,陪笑道:“圣人,站了这半日,该进屋歇歇了。唐妈妈让御厨房专门吊了龙凤滋补汤,已经送到了,臣陪着圣人回去,好歹用一些吧?”

        君怜看他一眼,淡淡道:“不想喝,喝不下。”

        “圣人何必如此任性呢?”廷献不由急道,“听莲叶说,圣人这一向都睡不踏实。臣自己也亲眼所见,这些日子,圣人总是吃得那么少!唐妈妈想方设法替圣人进补,圣人为何丝毫不能体谅唐妈妈的一番苦心,反而一再拒绝?”

        君怜再看他一眼,默然不语。

        虽然至今没有明确的诏令发布,但根据她得到的消息,再过几天,就该是君贵亲征的出发日了。然而,君贵却一直回避与她正面讨论这个话题。或许在君贵那里,这个话题是不需要被讨论的。尤其,不愿意跟她讨论。可是,她怎么能不关心,怎么能不与他说个明白?

        “圣人,回去吧,回去用点滋补汤,好不好?”廷献再次劝道。君怜不答,似乎带着点赌气一般,转身往殿门走。廷献忙抢过去,在她前面掀起了厚厚的锦面絮绵门帘。

        一阵鲜香的龙凤滋补汤气息,暖暖地扑面而来。尚宫唐氏迎上来笑道:“翚娘,快来,咱们趁热喝了这一盏,连里头的好东西一并吃了,听话,啊!”

        滋德殿偏殿,时已黄昏。

        君贵在抓紧时间处理政务,侍从们都远远退在壁下。他刚刚批复了刑部对于几桩案子的意见。之前交代给王朴和边光范重拟的新刑律还没有写定,许多事情的处置轻重,还需要他亲自把握、示范。他并不因此责怪刑部不尽责,用刑深浅是国之大计,他愿意自己来掌控这一切。

        殿内很安静,铜漏的声音清晰可闻。从唐宫传下来的这架古老铜漏,就是光阴在这座宫城中所走过的脚步。光阴大步如飞。

        一年过去,父亲的忌日又将到来,而他继位也快满两年了。年矢每催,天下分裂,人民离散,功业何在?再不振鞭跃马,少年人转瞬将老于深宫。

        悠长的暮鼓声,从鼓楼那里穿越禁中冷寂的空间传到他耳中。明明很远很远的声音,却似乎将人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

        君贵忽然放下公文,望空发起呆来。他原本踌躇满志,此刻却突如其来感到了一种孤独。帝心不可测,譬如千丈潭。

        深潭中的那条巨龙就要再次腾空而起了,此时他不希望有一个驭龙者,更不希望这个驭龙者试图阻遏他即将沸腾和爆裂的战斗冲动。可是,他又不得不面对驭龙者的存在。

        没有得到最需要的支持,他的踌躇满志是不完满的。他似乎走得太快了,将一些要紧的东西远远扔在了身后。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他蓦然站起身:“奉武,备马!”

        御道。夜色一下子就浓了。

        君贵在暮色中策马小跑。身后七八个内侍拔腿狂追。刘奉武一面跑,一面从身边并排奔跑的内品手中接过一件大氅,自己向着皇帝的背影喊道:“陛下,慢着点!风大,您先披上斗篷!”皇帝没有理会他,也许压根儿就没有听到。

        思存殿殿侧小道,一队侍从快步从坤宁宫方向过来。他们步伐整齐,起伏有致。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是皇后取便出行的八抬肩舆。黄昏的风将肩舆不算厚重的帷幕吹开,露出了皇后略显焦灼的脸。

        宫灯昏暗。两宫队伍在思存殿侧的小道两端彼此看见了。人列影影绰绰,但从气势上却足以让人一望而知来者身份。

        君贵一愣,勒马减速。君怜也忙吩咐道:“快停下。”

        君贵策马缓缓靠近君怜。君怜下了肩舆,敛衽恭敬一福:“官家圣安。”君贵点点头,跳下马问道:“圣人这是要去哪儿呀?”君怜含笑道:“臣妾正要去看望官家。”“看我?好啊。”君贵笑道,“正好我也要去看望圣人。”他左右看看,“此处风大,走,咱们先进思存殿说话。”说着,他便将缰绳与马鞭全都交给刘奉武,自己携了君怜的手,迈步往思存殿而去。

        早有侍从抢在前头推开殿门,点亮了灯烛。未几,又从就近的守卫室移来了火盆。在暮色、烛光与火光的明暗分割中,思存殿显得分外宁静。

        两人先到《皇属游乐图》前熏香致礼,然后到殿侧几案旁就座。君贵屏退了众人。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殿内的宁静更深了。这将是一次早该实行却故意延宕至今才实行的帝后间的正式谈话,多日以来萦绕在他们心间的疑惑与思虑,都希望通过这次交谈得到解决。基于这一共同的认识,殿中的气氛自然而然变得凝重甚至沉滞了。两个人都在等待捅破窗户纸的那一刻到来。

        片刻,君贵堆下一点笑来,开口道:“圣人适才说,要去滋德殿找我?”“是。”君怜也勉力露出了笑容。“什么事?”“官家不是也要去找臣妾么?官家又为的什么事?”

        君贵看着她,笑意有点发僵:“咱们为的是同一件事,对吧?”“也许吧。”“好。既如此,圣人请先说。”

        君怜略一斟酌,平静道:“承蒙官家允让,那么臣妾就不拐弯了。臣妾臣妾想请官家收回成命,这次不要亲征。”

        君贵勉力保持着笑容,默然片刻,方道:“我已经猜到了。”

        君怜看着他的眼睛,耐心等待他下面的话。可是,君贵并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静静地回视着她。君贵的眼神里似乎有一个坚硬的、难以融化的核。火盆虽然旺,君怜却感到了冷意,不由拉了拉裘氅的衣领。也许因为瑞炭火气的刺激,君贵眨了眨眼睛。

        良久,君怜问道:“那么,官家可以不去么?”

        君贵笑了一下:“圣人明明知道我已经向禁军高层将领宣布了这一决定,为何还要这么问?”

        “官家明明知道臣妾一直担心圣躬的安危,为何事先没有只言片语跟臣妾商量,就向臣属们宣布此事?”

        君贵叹了口气:“有什么好担心的?去岁,在那样窘迫的情形下我领兵亲征,不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如今国力充沛,王师雄壮,圣人的担心从何而来?”

        “官家,江南李氏有国将近二十年,加上吴国时期的根基,积势超过五十年。其国军备充足,军力强盛,岂是依靠契丹偏安一隅的河东刘氏所能比拟的?如今国朝百废初兴,官家的圣躬是国朝根本,倘若因亲冒矢石而受到哪怕丝毫伤害,也会令宫廷内外、朝堂上下惶恐不安”

        “唉,我哪有那么娇气?再说了,便是伤点皮毛,也不打紧的。”

        君怜正色道:“刀箭无情,倘若能够伤到皮毛,就说明圣躬已经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了。”

        君贵抚慰地一笑:“圣人放心吧,那么多大将随我出战,又有林远、邓锦他们日夜护卫着,安全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君怜微微摇头道:“没有像样的战船,没有水战工具,军士不识水性,将领不谙水战之法,王师与江南人在水上交手居大不利之势,官家拿什么保证?”

        “那些物事,不需要咱们自己造,抢了江南战船,就什么都有了。待到咱们的人上了战船,摸到了他们的器械,自然也就知道该怎么打了。圣人,咱们的军队是经过一年汰练的雄师,些许困难根本不在话下。何况,我早就跟圣人说过,既然王师弱于水战,那我就要尽量将水战变成陆战。到了陆地上,咱们还怕什么?这难道不是最好的保证?”

        君怜默然片刻,再开口,声音柔和了一些:“官家亲征的好处,想必诸将都已经说过太多,臣妾就不应和了。臣妾的父亲在《人事军律》中曾经说过,凡用兵,未思胜,先思败。臣妾以此言处世,获益良多。是以臣妾今日所思所虑,均是从不利处设想,必得排除了不利,方敢言及胜果。请官家恕臣妾言辞间或涉不吉。”

        君贵点头:“好,我明白了。圣人请说,我听着。”

        “淮南陆地辽阔,水网密布,官家认为,以王师目下的战力,多久可以拿下淮南、达到目的呢?”

        “大概半年吧。”

        “半年?”

        “对。江南人情软懦,不仅士大夫官宦之家,便是普通布衣平民,也多喜欢吟咏风花雪月,没什么斗志。尤其有他们国主李伯玉带头,成天价沉湎于温柔富贵之乡,听凭朝中佞臣弄权,搞得文武不谐,内斗频繁。他们那里有个大臣叫做韩熙载,与李榖原本是旧交。这人你知道么?”

        “嗯,听说过,说是颇有才华。”

        “我问过李榖,李榖说,韩熙载在江南受到猜疑,颇不得志。据我的谍报,连韩熙载晚间在家邀朋聚宴享乐,也被人绘了图形去向唐主汇报。哼,南唐君臣之间离心离德至此,还有什么可畏惧的?他们也就靠着淮水天堑暂保富贵平安罢了。一旦王师越过淮水,这样一个班子能组织起什么像样的反抗?”

        文中提到了江南的韩熙载。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搜索《韩熙载夜宴图》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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