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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t.28 齐州分道 2


韩令坤比君贵略小两岁,有心呼他为兄,又自忖不比符昭信显贵,不好攀附,何况郭荣看起来也不是随和之人,何苦讨那没趣。因此,韩令坤只是恭敬地礼道:“大将军明日就要回转,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将军可愿一听?”君贵道:“韩都虞侯有何事,但说无妨。”韩令坤道:“卑职在这齐州时间不长,原本是从别处转调过来的,并非田防御的亲信。卑职素来仰慕郭枢密和大将军,倘若有机会,大将军可否跟郭枢密说一声,将我召至二位麾下效力?”

        通常而言,从藩镇手下调将是个忌讳。好在齐州只是防御州,比节度州等级低,目下的齐州防御使也不是什么名将,郭枢密的面子,要个人还是可以的。君贵略一沉吟,点头道:“好,我记着了。等机缘到了,我自会帮你办这件事。”韩令坤感激而去。

        君贵回到屋内,与曹瀚等继续议事,未几,又有人敲门。林远再去打开来瞧,赫然却是符昭信。昭信向屋内众人略行注目礼,便向君贵笑道:“荣兄,难得有缘相聚,适才席上人多,没机会与荣兄多亲近。可惜,明日就要分离”

        君贵知他前来必定有事,笑答道:“我也正是这句话,原说少时就要过去找兄弟叙谈叙谈的,不想兄弟倒自己来了。”当下便将曹瀚等人全部遣出,这才对昭信道:“兄弟请坐。”

        昭信并不着急坐下,却从腰间解下佩剑来,双手递给君贵:“荣兄,这是家父收藏多年的长剑,嘱我务必献于令尊座前”。

        剑鞘镶牙嵌贝,雕骨勾金,单看装饰,就知道它必定名贵。

        人家既是送给父亲的,君贵倒不便做主推辞,忙恭敬致了谢,双手接过。掣开来看,只见剑锋冰刃耀目,剑身镌着两个篆字:斫雪。

        “斫雪?”君贵笑道,“这名字可太别致了。雪乃极绵软、极柔弱的物事,反而要以利剑去用力砍斫,这其中,想来大有深意。”

        昭信也笑道:“依君贵兄所见,这名字里头有什么深意?”

        君贵沉吟道:“《淮南子》有云,‘积于柔则刚,积于弱则强’。魏国公以‘斫雪’为此剑赋名,莫非是想说‘柔弱胜刚强’的意思么?”

        昭信笑道:“荣兄高见。‘柔弱胜刚强’的确是一层意思。”“还有别的意思?”“依愚弟拙见,还有一层意思。”“愚兄驽钝,是什么意思?”“是李太白的《雪谗》。此雪更甚彼雪。”

        君贵于诗文上记诵不多,最根本的底子,是少年时母亲亲授的《诗经》及若干首乐府和李杜。昭信所说的李白四言诗《雪谗诗赠友人》,他却恰好曾经熟读。当下便沉吟道:“‘白璧何辜,青蝇屡前。群轻折轴,下沉黄泉。’照这诗意,‘斫’和‘雪’都要做同一个意思解,‘雪谗’就是‘斫谗’。令尊的意思,是让我们警惕谗言、去除谗言?”

        昭信颔首微笑:“荣兄无论怎么解释,都是对的。”君贵看他眉眼神态,与君怜颇有几分相似,一般的高深莫测、从容淡定,不由笑道:“尊兄妹倒都是制谜解谜的高手。”

        昭信一哂,又道:“荣兄,你们有年余不在京中了,京中最近出了一桩小事,不知你可听说了没有?”“什么事?”“史太师杀了一个小人物。”

        昭信口中的史太师,就是时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加了检校太师并侍中荣衔的史弘肇,是朝中带军职者中仅次于枢密使郭威的第二人。史弘肇自己是武人出身,蛮横暴虐,说一不二,对文官素来恣意蔑辱,官家跟前的红人苏逢吉、苏禹珪都不在他眼里。当朝权显中,他独独对郭枢密颇有好感、加意交结,算是郭威在顾命大臣中的盟友。

        “小人物?”

        “是的,小人物,小到完全可以不在意他的姓名。”

        “可是?”

        “可是,这个人却是李太后的故人之子。官家为表孝道,推恩母家,大赏外戚,一些不知来路的闲杂人等便趁机走太后和国舅的路子,向朝廷请求补任军职。那人就这么求到了太后名下。没想到,史太师看到那人的关说折子后,勃然大怒,立刻叫人出去,当场砍掉了那人的脑袋。”

        “啊?!”

        “那人名义上是太后故人之子,其实与国舅李业更是关系深厚。李业原本早许了给他谋个官职,没想到求官不成反让他丢了性命,也是怒极,在朝堂上就与史弘肇吵了起来。”

        “官家怎么说?”

        “官家什么都没说,可是,推恩母族原本就是官家的主意。”

        “那太后有什么表示?”

        “太后也没有任何公开的表示。”

        君贵皱起了眉头。父亲跟史弘肇这个屠夫同朝为官,想不受他连累都难。

        “后来呢?这事儿怎么了的?”

        “不了了之,没有后来了。”

        “嗯。那么京中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么?”

        “值得特意向荣兄一说的,没有了。”

        两人在门口揖别。月亮的清辉洒进廊檐,将昭信的衣服照得雪白。再过几日,月亮就要圆满了,月轮将会光华灿然。君贵送走昭信,仰望月色,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次日一大早,君贵先去寻访到张永德之父张颖,当面将张永德所托的湿痹丸药交给他。张颖力留君贵聚宴,君贵因有行程计划,到底婉辞了,相陪着叙了些人事寒温,喝了几盏茶水后告辞。张颖又托君贵给郭威夫妇及张永德带上些风物土产,君贵也一一收下。

        回到州界驿馆,日已当空。君贵知道自己若不回来,大家都不会离开,便先来向君怜辞行。

        走到君怜寓处的庭院中,见朱雀正独自向树而立,伸手去揭树上的藓皮。君贵与她相处了这些日子,几乎没与她正面交谈过,如今要分别了,想起君怜以前说过她慕道的话,不由好奇心起,便笑道:“榷娘子要取什么,在下可以效劳么?”

        朱雀听出是郭荣的声音,没有回头。经过一路同行,朱雀心中对他其实已经没有恶感了,却不得不努力保持最初那种厌恶,否则,就好似背叛了自己的家族一般。有时候,她甚至希望郭荣显露出本来的恶少面目,不要像现在这样惺惺作态,斯文有礼。因为这是深具欺骗性的模样,抵抗起来颇费心神。

        “不劳郭公子,我在采药。”朱雀转过身来,淡淡道。

        “采药?难怪翚娘说你是神仙人物。”君贵笑道。在她面前,君贵不知为何总是陪着小心。也许因为这两年来旁人待他都太客气了,而朱雀却从第一面起就没给他好脸,他忍不住想要翻盘,想要让朱雀看到那个真实的、其实还很不错的自己。

        或者,也有可能,这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曾清醒意识到的征服人心的欲望。这潜隐的欲望是那样不可遏制,因为他的目标根本不在一人一事、一城一池,他的目标是:所有人。

        “不敢当,我不过闲着没事时配药练练手而已。”

        “听闻榷娘子时常随性云游,俯仰天地,于道法多有妙悟。有个问题,不知在下能否向榷娘子请教一下?”

        “更不敢当,切磋而已。请讲。”

        “《老子五千言》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似乎昏昏闷闷才能体‘道’,而昭昭察察,反而距‘道’越来越远。在下自忖是个俗人,却对乾坤至道有所企慕,百思不解,难免深自烦恼。榷娘子专于道法,想必对此别有解说。那么依榷娘子看,在下是该当继续用力求索呢,还是浑然放开,等待佛家所谓顿悟之机呢?”

        朱雀顿了片刻,似笑非笑道:“郭公子既然提到《五千言》,就该记得那里面还有一句话:‘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郭公子想要求索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你自己知道就足够了,不必告诉外人,更不必求得外人理解。‘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昏昏闷闷,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所以昏即是明,明即是昏?”

        “聪明人的困惑,往往失之于过察,或者说,求索得太过用力。”

        “榷娘子可否详说其中玄机?”

        “哪有什么玄机。”朱雀忽然不耐烦起来,态度也由平和转为冷淡,“我既不修内丹,又不服外丹,只是喜欢炼药而已,何况我本自昏昧不明,郭公子拿这么大的话题来问我,可真是问错人了。”

        君贵意犹未尽,还待追问,见朱雀那意思,已是不想再答。将眼一错,却见君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们俩在切磋什么?说得好热闹。”君怜开口问。

        “我们在说‘不可说’。‘不可言说不可说,充满一切不可说’。”朱雀带点戏谑地颂念着,看她一眼,也不再理君贵,自己进了屋。

        君贵笑道:“适才榷娘子说我求索诸事用力太过,似乎颇中肯綮。”

        “呵,朱雀出言往往直率不羁,若是哪句不入耳,荣哥哥别太放在心上。”

        “怎么会?她说得有理。”

        君怜淡然一笑。

        君贵看着君怜,想起自己的来意,语声不由变得低缓:“翚妹妹,今日昭信就要接你返家,咱们也要就此别过了。这一路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

        “荣哥哥”

        “嗯?”

        君怜沉默片刻。“宝树生碧海,暗月不相临。谓有菩提心,终放大光明。从今往后,我必每日为你及义父祈祝,望哥哥以尘世苍生为念,不要忘了你我的约定。”

        “不会。”

        “回到京中,请替我向嫂子致诚。异日若有机缘,我定当亲自到府上拜望她。”

        “好。”

        两个人的心里似乎都尚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再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出口。所谓命运,大约就是这么回事吧。克制是对命运最大的尊重。

        庭树摇摇,树身被朱雀揭掉的那块苔藓痕迹显得异常扎眼。君贵与君怜并肩而立,默默看着那处遗痕。遗痕就像往事的伤疤,可是,假以时日,终归还是可以长好的。

        他们都有一种感觉,在伤疤被掩埋的地方,从今而后,世界将会疯狂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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