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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这年头,买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作为一名不幸的九五后,绘然几乎是在成长的过程中眼睁睁看着房价升起来的。小时候父母并不是没买过房,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她高中之前全都卖掉了。作为住在老破小里的一线城市住民,绘然几乎没有感觉到任何出身带来的好处。

        像绘然一样的人不是少数。

        虽然有不少同龄人家里有好几套房子,绘然还听说过朋友因为父母要继续将房子租出去,不给她住而和父母吵架;也见过住在城郊的拆迁户,拿了多少多少钱;但是那些通通和她没有关系,也有不少同学像她一样,家里只有一套房子,而因为他们不是八零后,房价飙升起来时他们甚至还在读书,家里也不会在孩子还在读书时候,给他们买婚房。

        绘然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多数。

        在网络上,有不少人抨击房价,她也见过有人斥责他们这些年轻人非要留在一线城市,不回老家买房,只知道盯着北上广深是没有前途的。

        只知道盯着北上广深。平心而论,绘然知道说这话的人并不是不友好,顶多只能算是理智地指出了一条可行的路线。有些时候,她也会幻想自己不是生活在一个楼房遍地的城市,而是在三十万就可以建一套独栋的农村。但是这个说法并不太适用于绘然的处境。

        绘然:……老家就在一线的人怎么办?买个车位放张床在上面躺着吗?

        然后接着就有人回答他们了:一线城市的人为什么不去二三线城市买房呢?

        这是一个好问题。看起来似乎可行的样子。

        于是绘然努力在自家附近的城市搜索了一圈,但始终没有离得太远。并非因为嫌其他城市落后(实际上网络展现给绘然的状况是,本国大部分城市都已经建设得相当不错了),而是因为对绘然来说,首要考虑的条件不是那里发展好不好,是那座城市有没有糖水和茶楼。然后发现了一件事:这些城市的新盘价格,看上去和自己所在的城市差不多。

        绘然对于其他城市的理解不太深,她不清楚二三线城市是什么样子,甚至分不清地级市和县级市,顶多就是知道一个省中,省会城市应该是最发达的。但其他城市的环境怎样,风俗如何,治安是否良好,绘然并不了解。

        她也在网络上搜索过相关资料,但总归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而且很少能看到从一线移居去其他城市的人现身说法,而绘然隐隐约约觉得,在那些城市里,外地人和本地人的待遇应该是不太一样的。一些问题本地人可能可以靠关系解决,而外地人不行。也许不是,也许这不过是一种无缘由的偏见,但这个问题似乎没有人能回答。好吧,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一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绘然并不认识。而在没有基础了解的情况下,为了买房,贸然离开自己居住的城市,肯定属于不稳妥的冒险行为。

        因此,绘然认为,对她来说,离开一线城市无疑是弊大于利。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解决方案了。也不是没有:每隔一段时间,绘然就会搜索买船的相关资料,思考有没有可能买一艘船或者一辆房车,然后住在里面。但最终得出的答案是,成本太贵,而且说不定哪天就受到政策影响不能住了。看起来是不会,但谁知道他们为了卖房会做出什么呢?

        绘然不是恶意猜测——但做最坏假设几乎是每个曾被社会毒打过的人的本能了。

        好吧,那就这样。

        在十九岁至二十四岁期间,绘然已经差不多放弃了买房这件事。住在家里并没有什么不好,除了这套楼龄二十多年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水龙头经常漏水,墙壁一部分表皮已经脱落,铁闸经常生锈卡住,下水道时常堵塞,抽水马桶时常需要维修以外。只是绘然时常在网上看到那些装修得漂亮舒适的小户型,木地板白墙,smeg的冰箱,各种各样精致的摆件,好看的杯子和餐具,自然是十分羡慕的,但是抬头看看家里的样子,不免垂头丧气起来。

        和其他九五后不同,绘然从来没有上过大学。

        她出生的时候,母亲四十三岁,父亲四十九岁,两人都差不多到了生育年龄的极限。绘然曾经有个姐姐,但后来出车祸死了,她只在清明重阳见过姐姐的照片,或者是从父母口中听说过她。

        之后她出生了。

        虽然理论上来说确实不是独生女,但生活状态也和独生没有什么区别。据说,因为父母对待姐姐过分严格,时常体罚,强迫她努力学习考一个好成绩,以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大好,于是绘然从来没有被他们要求过什么。他们甚至刻意选择了一所学业不那么紧张的学校,为此小时候的她还很不满——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有很多被迫着努力学钢琴的同龄人会羡慕她。

        有时候绘然会听说一些姐姐被罚的事情,比如跪在地上将打翻的饭粒捡起来,或者差多少分满分就打多少下。总之,听上去如果不是姐姐死了,那么承受这些的人就该是绘然了,这让人产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虽然这么想似乎不大好,而且绘然也知道,如果姐姐还活着,自己就不会出生。

        因为父母年龄大了,不免有些病痛,其他同龄人要到中年才会遇见的事情,她在二十五岁前就经历了个遍。绘然高考那年,父亲因意外离世了,家里只剩下她和妈妈两个人。她们家本来就不富有——不是所有一线城市的原居民都是富有的——于是绘然咬咬牙,看看家里的情况,再看看那上了大学也不一定买得起的房子,选择了工作。本来工资在一线城市生活并不太足够,但好在她并不需要租房住(这可能是唯一的好处了),所以还是能剩下来一些钱。

        开始工作的一两年,绘然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努力地攒钱。

        只有高中毕业,自然是找不到太好的工作,工资也不可能多高。但因为绘然不爱化妆,不爱逛街,没有朋友,顶多也就是打打游戏看看书,甚至周末绝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更不赌博(不买基金不买股票),所以花的钱自然也不多。

        每当攒钱攒到一个数字的时候,绘然就特别喜欢看和装修有关的视频和文章,每当工作得累了的时候,就忍不住幻想一下自己的房子会是什么样子。但现实也体现出了它的残酷:即使绘然已经这样努力了,她总是会遇上什么意外,然后不得不花光自己的存款。

        意外大约分为以下两种:

        母亲的病,还有裸辞之后的花费。

        母亲年纪大了,病痛逐渐增多,于是时常出入医院,各种各样的大小费用,都只能由绘然来付。她不知道中年人们都是怎么做的,是不是以房贷为借口躲掉了。但绘然并没有房贷,而且也似乎不应该找理由不负责。总之,这个无底洞渐渐地吃光了绘然的钱。

        另一个无底洞——纯粹是自找的。绘然工作六年,一共辞职过两次,基本是在物流行业里打转,每次辞职都是裸辞。第一次是因为太累了想休息一下,结果辞职三个月才找到工作——第二次更惨,找了整整四个月。除了自己交社保,还要给家用(家里只剩她一个人还在工作了),每次绘然都是在存款花完的最后一个月,才成功找到工作,仿佛在饿死的边缘线上挣扎。

        所以,绘然工作六年了,存款只有三万块,听上去简直不像是一个不化妆不逛街不社交的社畜能存下来的数字。然而现实如此,她也没有办法。

        每当查阅银行余额,绘然都不禁挖苦自己:人类不该抵抗命运,命运说你能存下多少钱,你就肯定只能存下多少钱。

        当然也只是挖苦,绘然知道如果自己拼命,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她不愿意。起码现在这份工作比上两份都好,如果她不存钱,说不定还在那家糟糕透顶的公司里苦苦挣扎,活得像是一架机器。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绘然二十五岁那年。

        绘然和母亲的生日月份差得比较远,那时母亲六十九岁。纵然工资水平一直在增长,每个月请看护吃掉了绘然的一大半工资,情况糟糕透顶,她甚至存不下来钱,它们只在她的账户里打个转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绘然渐渐不再在意这件事了。她不再在乎存款是不是变少,甚至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关注它。她时常幻想未来,但不知为何未来给她以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仿佛前方没有任何东西在等着她。

        她只是向前走。一步一步机械地挪动步伐,但也仅此而已。

        在绘然二十五岁生日之后的第十天,她的母亲过世了,死于气管癌——全球致死疾病中排行第六的一种疾病。绘然罕见地请了三天假期处理母亲的后事,以及呆在家里发呆。

        绘然对葬礼再熟悉不过了。她的同辈亲戚都比她大好多岁,根本不会和她一起玩,小时候绘然收到的红包一年比一年少,她甚至有一套专门的黑色礼服用来参加葬礼,绘然是小孩子,所以从来不伤心。她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却十分清楚他们的死法。外婆是得癌症死的,外公是饿死的,奶奶是心脏病死的。

        绘然已经习惯了。她甚至知道家里的房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房间,因为里面本来住了六个人。屋子里塞满了他们的遗物,繁体字版本的红楼梦和西游记,是能用毛笔速记,曾经在银号里工作的外公留下来的;射雕三部曲是姐姐搬回来的;以前家里经营米行的外婆留下的首饰,全在高考之后一件件卖掉了。

        家里的好多好多东西,年纪都比绘然要大。她的床单、被褥、衣柜,年纪全都比她还大。

        每个月你可以多攒一点钱了。绘然麻木地想着,但是一点也不开心。

        又过了整整一个月,绘然终于说服自己拿着死亡证去领取了人寿保险。

        绘然家里并不富有,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但在绘然出生那年,他们家赚了一点钱,父亲因此还很喜欢她,认为是她的出生让家里的财运变好了。于是母亲买了两份人寿保险,一份是她的,受益人是母亲,另一份则恰好相反。不论她们之间谁死了,对方都能拿到一笔钱。每年的保费是一个颇为高昂的数字,以前绘然经常为此和母亲吵架,希望她能取消自己的那份保险,把钱取出来花,因为她认为自己可能活不到领取的那年,或者那时的汇率可能已经大跌。

        那时候的她就是如此悲观。

        现在可以领了。

        保险金额是八万美元——在绘然出生的年代,这笔钱足够一个人衣食无忧一辈子了。但在如今的一线城市,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可能不够付首付,甚至或许在某些人看来,也就刚好够装修一套房子。这不是绘然靠自己挣来的,但却估计是她这辈子收到过的最大一笔钱。

        有很长一段时间,绘然只是把钱扔在帐户里,尽可能不去看它。

        就像是以前家里的仓鼠老死了之后,绘然死也不肯处置它的笼子,仿佛这样就能欺骗自己,它还在那里,只是在冬眠。这不是正常人会有的行为,但是绘然依旧如此——也不会有人来劝她了。

        人类是一种擅长掩耳盗铃的生物。

        等到时间过去一点了,经过再三考虑,绘然用这笔钱加上一点存款,全款买了一套公寓。

        很多人都说买公寓不好。

        绘然清楚,一旦听到她的决定,别人一定会问她,为什么不用来买住宅,存款不够,贷款就好,这笔钱应该也够付首付。

        但是绘然不愿意贷款。不单单是因为不想付利息。

        绘然知道她可以轻轻松松地从银行那里要到钱。问题在于,有人能保证自己不断供吗?即使能,那个人也不是她。还款期越长,风险就越高。也不看看这些年的经济形势,多少人因为公司倒闭而失业,即使去的是互联网大厂,说不定到三十五岁上下就被裁了。

        这已经不是不甘心压上一辈子的事情了。平凡顺遂的安稳生活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的。绘然不知道是什么人能对自己这么有自信,觉得能够预言自己未来三十年的生活发展,途中不出一点意外。这样的人肯定很多——不然房子都是谁在买?但不会是她,绘然是墨菲定律的铁杆支持者,连家里卖米的外公居然都能活活饿死,世上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

        好吧,也许当上公务员就稳了。但只有大学生才能考公务员,这条路也不是她能走的。

        绘然知道楼价现在一定没有到顶。单价肯定还会升,所有人都觉得现在就是极限了,但站在资本家的角度想想就知道还不是。总价估计不会升了,但开发商可以将面积缩小一点。

        现在内地只有一二十平米的住宅还不多,开发商完全可以建一些小户型,单价稍微升一点点,但总价和现在差不多的水平——看在地段的份上,即使再小的房子,哪怕像是躺在棺材里,肯定还是有人会买。

        如果他们再缺德一点,还可以零首付或者只要半成首付。总而言之,能使的招多着呢,这个游戏起码还能玩上好几年,如果实际操作的人深谙温水煮青蛙的哲学,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绘然不太想参与进去。不论如何,赌博总是存在风险的。所以绘然不愿意买住宅,她将目光投向了公寓。

        是的,很多人说买公寓不好。

        比如说,公寓不能落户。

        但是绘然作为本地人,根本不需要落户。这一条对外地人来说可能是很大的缺点,但对她来说根本不存在。至于学区房……仿佛是另一个次元空间的事情,绘然从来没有列入考虑范围内。

        还有,公寓水电太贵。

        天天加班到晚上七八点,回家一倒头就睡的绘然:……

        何况绘然认认真真地算过,老实说,也不算是那么贵。

        公寓的住户太多,鱼龙混杂,不够安全。

        曾经家隔壁发生了刑事案件,还曾经在电梯里和凶手打过招呼的绘然:……

        阎王要你三更死,岂可留人到五更——很不唯物主义,但,这个理由对绘然来说确实过分虚无缥缈了。

        以及,在复式单位,天天爬楼梯很麻烦。

        因为公司在五楼而电梯年久失修速度太慢,每天早上走楼梯上去的绘然:……

        最后,公寓顶多只有五十年产权。

        绘然承认这听上去是个问题。但是五十年之后的事情——为什么要去考虑它?也许她根本就活不到那一天了。而且,作为在老房子里长大的孩子,绘然很清楚一套房子在入住三十年后是什么鬼样子,和买的时候那就是一个天差地别,房子其实也是消耗品,也许现在设计的房子,楼龄本来就没有七十年。

        反正那些问题对别人来说是大问题。但是对绘然来说不是。在撇除这些缺点之后,公寓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一,公寓面积较小。

        绘然已经单身了二十多年,而且根本没有精力和时间谈恋爱。一个人住,本来也不需要多大空间。面积小不代表压抑,而且在装修的时候,很多花费都是按平米算的,大房子装修的花费,即使只是铺个地板,也肯定比小户型要贵很多。所以如果以后要装修,住在小房子里会比较划算。这是之前绘然在发现自己买不起房,开始计划攒钱装修家里的时候发现的。因此在她眼中,住在大房子里并没有那么好。

        二,离公司较近。

        绘然看中的房子,离她的公司只有十五分钟路程。可以省下车费和通勤时间,这肯定是一大优点。如果买的是住宅,即使将银行户口里的钱全拿来付首付,这个价格可能也只能买郊区了。

        因此绘然选择了公寓。在工作余暇时,绘然抽空看了看房子:一套铺了木纹地砖的复式公寓,开放式厨房,浴室则是深灰色瓷砖,目测面积不会超过二十五平米,坐北向南,有一个小小的露台。

        很不错。

        从绘然的处境看,她需要的压根不是附带教育医疗等福利的金融产品,她只是想要一套可以摆拍,舒适精致的房子。其他的事情,她从来没有考虑过。

        买房的手续很快就办好了。这附近并没有新落成的楼盘,绘然买的是一套二手公寓。二手要交的税费较高,但不知为何业主愿意降价出售,所以税费自然也低了一些,绘然仍然可以付全款。

        而这套公寓为什么降价——

        卖家:“这房子闹鬼。”

        卖家是个程序员,不知是因为加班还是精力不振,眼下有深深的黑眼圈,身材活像是竹竿——出来工作这么多年,她见过的异性,不是像营养不良的竹竿,就是像套着人皮的鳄鱼。

        绘然:“……”

        绘然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回答什么。鬼魂,在她看来,和深情专一的男人差不多,属于一种听说过,但从来没见过的东西。这世上应该是没有鬼的,但看对方一副被折磨得神经衰弱的样子,这样否定他的痛苦似乎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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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家叹了口气:“一开始我也以为没什么,住进来了才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接着绘然就听到了一些像是恐怖小说桥段的事情:

        半夜三更露台门突然自己关上了;

        家里养的狗无缘无故开始对着卫生间狂吠;

        露台的窗帘后出现了身着白衣的女鬼——诸如此类。

        绘然突然明白对方为什么愿意折价出售了。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只会是屋主急需用钱,但公寓卖出去是很难赚钱的,很可能还要倒贴。如果不是,那么就只能是凶宅,或者这种非自然现象了。

        ——虽然绘然也并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不愿意买凶宅。即使从封建迷信的角度讲,紫禁城里的宫殿每几十年就要死一批人,怎么说也死了几百个人了,古代住在里面的人不还是享受了数十年的荣华富贵么?而且,死在寝宫里的皇帝也有不少,为什么不见古代皇子因为害怕住凶宅,所以不争抢皇位?

        绘然不认为这世上真的有鬼,可能只是一些巧合,以至于对方认定事情就是这样。但也不太好反驳对方,毕竟他们素不相识,而且说得难听点,一个不好,对方被说服了,然后就不卖了的话,应该怎么办呢?

        这样想似乎不太厚道。但绘然的良心也许早就随着社会的毒打进了垃圾堆,此时她甚至有点感谢那只鬼的存在,让自己节约了购房成本。

        绘然只能点了点头,努力表演认真的样子,幸好戴着口罩,也不需要多么好的演技,“好的,我会注意的。”

        买家苦笑,他似乎看出来绘然不相信他了。他拍了拍绘然的肩膀,似乎是在鼓励她,然后转身离开了。

        说实在话,绘然胆子也不是很大。一个月后,当她拖着行李箱站在房门前面的时候,还是有一点害怕。不过,害怕抵不过兴奋——绘然仍然开门进去了。

        之所以过了一个月才搬进来,不是因为期间房子需要装修。

        运气不好,在绘然买了房子之后,公司就找到了一个大客户(好吧,只是对员工来说是这样,对绘然的上司来说是件大好事)。绘然在进出口行业工作,公司负责代理外国进口的洗发水,她的工作就是负责处理货物进口事宜,处理船务文件,安排运输送货——至少最主要的工作是这些。上司最近代理了一个新的品牌,还是全国独家代理,因为进货量大,所以需要处理的文件也多。虽然要做的还是那些她已经做习惯的事,但还是变忙了。

        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工作,绘然天天加班,活得像是一台只会工作的机器,几乎没有进来过。幸好房子不需要装修,因为绘然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和装修公司扯皮吵架。等事情忙完之后,她才有精力购置家具和搬家。

        买的家具也不多。甚至连床都欠奉——绘然直接将床垫扔在二楼的地上。余下的只有桌椅书架与沙发,投影机和冰箱,其余的杂物都是从老家搬过来的。

        绘然打开灯。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小小的房子里空落落的,露台边上摆了一个横排书柜,书桌上摆了电脑、电动牙刷与一个没有照片的相架,橱柜上只有一个电磁炉,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奶白色冰箱。冰箱也是复古设计,但其实是国产品牌。书桌前摆了一张肯尼迪椅,是绘然在网上购买的,因为在现实根本找不到。

        很久很久以前,绘然去听一个设计讲座,在那里第一次知道了这种椅子,并惊叹于它的舒适程度。

        因此绘然买了一张回来。

        看,果然没有闹鬼。

        绘然将行李箱扛到楼上,将仅剩的几件衣服放在了箱子里。绘然属于那种买衣服只是为了蔽体的性格,她有五件一模一样的衬衫,五件一模一样的纯色上衣——小时候绘然看过一个叫动物横町的动画片,里面的主角就是这样做的,这件事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长大后她也跟着这么做了。

        她将游戏机取出来摆上书桌,将洗漱用品在卫生间放好,随后取出在楼下买的三明治,在桌边吃完后就回到了床上。绘然没有买床,她直接将床褥放在了地上。

        买房了。

        终于买房了。

        这应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但绘然只是麻木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橙黄色的灯光,脑子里只有白天的工作,明明下班后就可以不用想了,然而那些事情仍然在脑子里打转,不肯停下来。

        作为一名只有高中学历的普通社畜,绘然知道自己应该满足了。

        在刚毕业时候,绘然需要养家,急需一份工作,但是没有经验,于是只能去面试那些人人都不愿意去的职位。于是她最终找了一份朝八晚七,一周上六天班,工作地点极度偏远,公司周围只有一台自动贩卖机(是的,甚至没有便利店)的文员工作。

        那份工作是最简单的,就是给来仓库取货的司机收登记费,在电脑系统里记录他们的车牌号码。但是即使绘然家离那里较近,通勤也需要一小时,如果是其他人,甚至可能需要两小时,而且一周工作时间接近七十小时,每天只能带饭回公司,甚至没有外卖可叫,所以几乎没有人和绘然竞争。

        在当时,那就是最好的选择了。也只有这样糟糕透顶的工作,才可能招聘没有任何经验的应届生。本国人口太多,于是公司们根本不缺人才,如果你不接受这样的工作,那你永远也不可能累积下来经验去找更好的工作了。

        在那里工作时,绘然下班后的休闲时间几乎为零。每天晚上九点多就睡着,仅剩的一天单休也基本是在睡觉。因为听说时常跳槽会找不到工作,绘然强迫自己在那里苦苦支撑了一年,在累积够一年的工作经验后,立刻辞职了。

        因为她辞职的那一个月,公司刚好搬迁,于是绘然面试时候总是说因为工作地点不方便所以离职,但实际上,绘然心里很清楚,她只是吃不了苦,熬不下去了。但这样的话肯定是不能在面试时说的,即使人事和求职者双方都清楚他们是在面对面演戏,也必然要演,简直属于一种后现代艺术行为。

        第二份工作比第一份又要好些。

        是在外企,因为是物流公司,需要大量人手处理文件,所以对学历要求也并不是那么高。加上绘然还年轻,有一年相关行业工作经验,所以录用了她。不仅有班车接送,年会晚宴,每年十四天年假,十三薪和花红,最重要的是双休。

        绘然其实并不想辞职的。但那里的人际关系和工作压力过分紧张,在那里工作时,绘然持续停经了半年,经常做和工作相关的噩梦,最终觉得自己如果不辞职,就应该抑郁了,于是还是辞职了。在那里绘然学会了不少工作技巧,也抄了不少邮件例句,基本全应用在了现在这份工作上。

        现在这份工作……

        绘然不想说什么了。

        一开始这份工作是很清闲的。被社会毒打数年,她也能够应付工作内容。但随着时间的增长,上司发现绘然的工作效率比其他人更高,于是安排给她的工作也越来越多。

        除了安排船务文件,绘然还要负责调查竞争对手的价格,和供应商及客户对接,后来上司想开网店,于是安排她全权负责店里的事情,包括找摄影师给商品拍照,写文案,当客服,包装货品,这些事情全部都是绘然一个人做,基本上就是拿着死工资,干创业的活。

        除此以外,这种小型买办企业,不过就是赚转手的利润,属于家族企业,没有人事部也没有年度考核之类的东西,甚至不用打卡(除了绘然还在坚持准时上班外,其他同事基本每天都会迟到半小时),工作内容有时和公司是没有关系的。

        绘然的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给上司的女儿补习,帮上司去一岛酒店抢月饼,陪同上司出席法院审讯,将上司要送给外国朋友的礼物以公司名义邮寄出去,帮上司抢购她喜欢的明星代言的产品。

        ……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日子久了,绘然的工作路径逐渐从普通文员往助理的方向偏移。她现在已经掌握了上司全家的银行帐户号码,家庭住址,手上甚至还有身份证复印件。绘然不太清楚她是不是看上去太老实,以至于上司一点也不担心她以她的名义贷款数百万,然后直接跑了。

        好吧,在这一点上,绘然只能说上司看人很准,她确确实实是不会这么做。

        也不是没有好处,四年下来,上司日渐依赖她,习惯了有什么事就让她弄,觉得她工作能力强,不希望她走,同时也大方,于是绘然的工资从四千涨到了八千。

        要说绘然工作能力多么强——其实真的没有。这不是在说客套话。只是绘然已经练就了唾面自干的本领,竭力在上司面前表演勤奋努力的样子,并且因为大多数工作上的错误都在被上司发现前,她迅速解决并掩饰了而已(这并不难,上司每周逗留在公司的时间不会超过八小时)。于是在其他人眼中,她的工作能力就很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到底将自己的工作内容弄成了什么鬼。

        二十五岁。

        没有家庭负担。

        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不需要还贷款)。

        有一份工资尚可的工作。

        绘然知道自己应该知足了。

        ——所以呢?

        绘然像一只毛毛虫一样挪到了床靠近楼梯的那一侧。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阳台。高架桥上的车子多极了,大约都是九九六下班的人群,她的工作时间只比他们稍微短一点,五天半。车流缓慢地移动,明天同一时间,他们仍会出现在同一地点,像是被程序设定好的机械,而人们这样的生活,将会持续数十年,直到他们退休。

        可悲的是,绘然发现在生活里除了工作,甚至没有可以持之以恒的兴趣爱好。

        绘然也曾经想过谈恋爱。

        唯一的问题在于,一天工作下来,她的体力也差不多归零了,回到家躺在床上,脑海中唯一残存的想法是她要和她的床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看电影或者电视剧?——不还是那些套路,而且十有八九并不精彩。

        打游戏?——已经玩腻了,消消乐的生命值也是有限的。

        睡觉?——睡不着。

        绘然刷了一会儿社交平台,然后关了手机发呆。

        世界一如既往地运转着。

        绘然一如既往地希望核弹掉下来的时候自己能处于核爆的正中心。

        这样的心理状态大约并不反社会,因为社会并不需要一个心理健全的人类,社会只需要一块能持之以恒地生产gdp的干电池。

        手机响起来,是微信的专属提示音。

        没有朋友的绘然知道是工作的事。

        ——就算有朋友,绘然不认为有人会在心情低落的周一联络别人。

        她不能点进去看。因为看了就会显示已读。

        绘然心中生出一阵厌烦。

        下午发了一个文档给上司,可能是哪里出问题了,所以她来找她。在同一个位置做螺丝钉久了,就会对工作有点预感,比如只要看到电话号码,绘然就能立刻反应过来是谁找她,并且找她大概是为了什么事情。

        思考了一会儿,绘然决定:还是回一下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绘然强迫自己伸手去拿手机,心情挣扎而低落,仿佛那不是手机,而是一只卡在了浴室下水道口,既恶心却又不得不弄出来的老鼠尸体。

        打开手机,绘然发现似乎仅仅是有人将私聊的信息不小心发到了工作群里,并在十秒钟后,那人迅速撤回了。并不是上司又在问一些无聊且似乎只要智商正常的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真是滑稽极了。

        绘然用被子蒙住头,闭上了眼睛。

        ……

        绘然是饿醒的。

        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半夜了。灯不知为何自己关了。

        她准备下楼梯找水喝,却在此时听到露台门砰地一声合上。

        阳台门是关好了的。或者说,在睡着之前还是的。

        真的有鬼?

        三更半夜,一个人在家,绘然心中还是有一点害怕。但是如果有鬼——

        如果有鬼,并且今天晚上吃了自己,明天也许就不用上班了。绘然的心态混杂着绝望与自嘲,有点像是破罐子破摔了。

        再回头看了一眼手机,绘然决定下楼去。

        楼下很安静。借着明媚的月色,绘然打开冰箱,拿出牛奶。绘然习惯了购买这一款盒装牛奶,因为它有盖子,放在冰箱里即使不一次性喝完,只要拧好盖子,也不必担心打翻。

        奇怪的事情在这个时刻再次发生了。

        浴室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绘然:……

        超自然现象果然还是发生了。

        和患有中二病的高中时期不同,绘然不会再幻想走在路灯和墙壁的缝隙之间就能进入异世界,也已经明白魔法学院是不存在的。所以她找了一个很合理的借口——肯定是公寓的隔音太差。

        在入住之前,绘然已经了解了公寓的诸多缺点。这听上去也不是什么怪事。

        所以,没有必要管。

        喝完牛奶将盒子扔进垃圾桶,绘然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需要洗澡。

        凌晨两点,屋子疑似闹鬼,但是绘然还是开门进了浴室。

        也许也不全是缺心眼,此时绘然的想法近似于:来吧,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就赶紧来好了,反正贞子不会比天天在电话里尖叫的客户更可怕。

        洗澡过程中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难道是因为开灯了吗?

        绘然挖苦地想。

        洗完澡出屋——屋子仍然静悄悄的,也或许是因为绘然买不起电视。(注:贞子是从电视机中爬出来的)

        没什么事。绘然不知为何感觉到了一丝失落。

        她慢慢走上楼梯。

        在看到寝室的那一刻,上述所有假设一次性被推翻了。

        一个看上去年纪很小,穿着病号服的女孩子坐在绘然床的旁边。她皱着眉瞪着绘然,似乎非常不满:

        “你为什么不怕我?”

        绘然:……女鬼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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