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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在很久很久以后——

        绘然辞职的那一天,是一个极其平常的工作日。

        数年过去了,公司仍旧没有倒闭,自然也没有清盘裁员。就只是那样苟延残喘地营运着,并且看起来短时间内不会清盘裁员的样子。原来的会计已经退休了,新来的是一个话唠,天天热衷于找人聊天,以至于大部分人都不想搭理他。

        绘然攒够钱了——准确地说是存款的4利息足够自己过上躺平的生活了,在工作了十多年之后。

        那是一个人人都昏昏欲睡的周一。绘然忙碌地工作了半个上午,直到午后才有时间歇息。她用公司的电脑敲了辞职信,趁办公室里没人时打印出来。辞职信中不过是些泛泛的内容,无外乎就是因个人原因选择辞职,感谢公司栽培,多年合作愉快诸如此类,远远称不上是肺腑之言。

        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不论有多少怨言,都别在离职时说了,这是他们自古以来的传统,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不知为何绘然无法保持平静。她反复翻阅了两三次信,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抽屉里,仿佛那是一个炸弹,而不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白纸。

        今天上司并不在办公室。那么怎么办呢?

        可以将辞职信放在她桌上。然后,发一封邮件给她,抄送给自己的私人邮箱备份。

        等快下班的时候再发好了。绘然也知道信放在那里暂时也不会有人看,但她就是想这样。

        下午的时候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最多就是董事的妻子又进来找借口骂了他们一遍,火力主要集中在管仓库的同事身上。绘然很快又投入到工作中去。直到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她听到会计打电话给上司,说是有什么文件需要她回来签名。——都是会计的术语,她也听不明白。

        绘然看了一眼电脑角落的时钟。

        按照她对上司日程和行车速度的估算,她回来怎么也得晚上六点钟了。绘然心里踏实了一些,开始编辑发送的邮件。也就是说,上级能在今天看到她的辞职信,同时她也不必面对她的表情。

        绘然不太愿意想象那会是什么表情。一个看似不会辞职的人辞了职,而且花费了如此之多的心力成本栽培,换了是她,肯定不会太平静的。

        在下午五点五十八分,绘然将邮件发送了出去。她检查了三四次内容和发送对象,仿佛生怕自己发给了不该发的人。然后,她拿起背包,捧着一些并不紧急但需要给上级签署的文件,连同辞职信一起放在上级的办公桌上。

        文件放在桌子的正中央,辞职信放在文件上面。

        六点正。绘然转身离开。

        在走廊里走到一半的时候,绘然迎面遇到了正好回来的上级。她一无所知地对绘然打招呼,就像往常那样。她拿着一杯奶茶,很明显进来之前还在喝。

        “有文件要签吗?”

        “有。”

        “好的。”

        绘然的回答极度简短,生怕上级听出她的声音在发抖。

        明明一点也不应该心虚,这只是正常的职务变动,她也没有做错任何事。

        为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绘然想不明白。

        行吧,人类是奇怪的。

        人类的情绪有时不是逻辑可以解释的。

        上级转身进去了。她看着她打开了办公室的灯,然后绘然推开门从后楼梯跑出去,一边打开了手机的飞行模式,从来没有一次如此庆幸公司上下班不需要打卡。

        楼下人多极了。她不再奔跑,只是走得很快,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回到了家里。

        辞职了。

        真的辞职了。

        有些事情不到发生的那一刻,人是想象不了自己的感受的。

        假如将此事张扬出去,一定会有很多人说绘然疯了。她还不到三十五岁,万一钱出了什么意外,这个年纪肯定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到时候怎么办,去街边乞讨吗?按一般人的价值观,绘然就该抓住这份还不错的工作,然后为公司卖命到死,这样才是稳妥的选择。

        现实是绘然只是闭上眼睛。然后等心情平静下来了,她煮了一壶热牛奶喝。

        绘然仍旧没有开手机的网络连接。

        世界一片清静,像是除了她自己,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人。

        因为不能玩连网的游戏,于是在等候牛奶沸腾的时候,她玩起了手机上的数独。

        数独的答案简单,明确,独一无二。不知为何就抚平了绘然的心情,在她反复删除不可能的答案时,牛奶开始冒泡,绘然关掉电源,拿着牛奶与一只杯子敲响了墙上的门。

        千寻大学毕业后,买下了绘然隔壁的公寓。

        她们没有做什么多余的装修,唯独只是在两室之间安了一只没有锁的门。门的样式很不起眼,仿佛是一样别致的装饰。

        两人曾经商量过,假如有陌生人进来,就找柜子或幕布遮住这扇门。但她们都没有多少真心相交的朋友。

        有时是绘然过去找她,有时则相反。两人屋子里的间隔相似,摆设却完全不同。

        即使楼上的都是双人床,但她们甚至没有在同一个浴室里洗过澡,或者用过同一个电磁炉。即使没有锁上,假如一方没有开门,那么另一方就不会进去。

        这到底算不算同居,绘然倒也不很清楚。反正这种形式对她们谁来说都很不错。

        并没有人规定她们要一起住,事实上这样做可能反而于感情有害。

        门开了。

        千寻的公寓里天昏地暗,只有一盏亮着的台灯。门的旁边是一张乒乓桌,大得无边无际,桌上是电脑、游戏机和书。地上甚至没有歇脚的位置,七零八落地散落着书本和笔记。

        除了必备的家具,屋内全无装饰。装潢与绘然的公寓完全相反。

        文字工作者的家也不全是这个鬼样子。

        也有可能只是千寻恰好在查某一个字眼。

        她的电脑散发着冷冷的白光。千寻以后仰的姿势,将头靠在椅背上,见绘然来了,才将无神的双眼从天花板上挪开一下,望向她,头发乱糟糟,一副被工作内容折磨得半死不活的样子。

        自从毕业后,千寻就没有坐过几天班。也许是因为那张号码格式是一个英文字母加七个数字的身份证[1],也许是因为就业环境与经济下行,总之,种种因素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作为一个学日语的学生,她成为了一名看似人人艳羡的自由职业者,从此过上了午夜十二点收到信息就要爬起来开电脑干活的生活。

        生活的样子就是,你看起来令人羡慕,实则某些时刻你恨不得成为另一个人。

        她抱怨:“天气糟透了。”

        “喝喝看这个。”她的语气波澜不惊。

        两人的对话看似扯不上任何关系,像是精神病人的对答。实际上是这样的:

        天气不好—空气质量不好—头痛—所以她不想干活—喝热饮可以舒缓头痛。

        绘然往千寻的杯子里倒牛奶。那是一只有刻度的奶白色搪瓷杯,牛奶淹没了三百毫升处的横线,但没有遮住四百毫升的字样。

        她们用牛奶碰杯。——听起来像是什么过家家的游戏。

        然后绘然将门关上,靠着墙边坐下。

        温热的牛奶好喝极了。

        因为这间公寓在角落,而唯一的隔壁是绘然,所以这里自然比较安静。不像绘然,时不时还能听到隔壁的情侣吵架,仿佛一出免费的电视连续剧。事实上这样也好,这样会令人不至于与世界产生脱节感——尤其是对即将不上班的绘然而言。

        她又敲了几下键盘,过一阵子似乎是振奋起来了,挺直背脊,死盯着屏幕。

        “我要继续工作了。”

        这说明可能死线快到了。有些话是不需要多说的。

        “好。”

        于是绘然起身回去了。

        没有微信和电话的晚上很安静,仿佛世界末日的前奏。绘然舍不得关掉飞行模式,于是她玩了一晚上的单机游戏,又看了许久漫画,才回床上睡觉。第二天起来,直到离到达公司还有十分钟,她才重新连接这个世界。

        没有未接来电。

        没有信息。

        她顿时产生了一种诡异感。说不上有什么问题,但依旧叫人感到不安。这种不安是毫无根据的,似乎也不怎么讲道理:因为不是你辞职了,别人就一定要挽留你。一切走流程就好,既然已经做了该做的事情,其他的就不需要管那么多。

        绘然很想说服自己保持平静。

        只可惜她的直觉在持续尖叫。

        绘然回到公司。和往常一样,她是第一个回来的。

        绘然连袋子都没有放下,直奔上级的办公室。并没有上锁,隐约能通过窗看见室内的情景。没有人,窗户没有打开,可以肯定屋里什么都没有动过。

        不。并不是这样。

        桌上的辞职信不见了。

        绘然感觉自己的不安被证实了。于是她翻找桌上的其他文件,那些都签署好了,唯独辞职信不知去了哪里。

        昨天上级一定是有进来的,因为她签了这些。

        所以她一定也看到了辞职信,因为就放在上面。

        所以这不正常。

        绘然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看向办公室里的垃圾桶——空无一物。

        本来也不可能在那里。无论是哪一种假设都一样。

        绘然一边思考一边回了座位。接下来一天,都没有人和她提起这件事。上级一直没有出现,在微信上也只是正正常常地交代工作,仿佛绘然从来没有辞过职。

        理论上来讲这样也没什么不对。毕竟有一个月的通知期,现在开始提交接的事情也太早。但是就是让人觉得有问题。

        千寻听说了这件事,闻言道:

        “不会是想假装无事发生吧?”

        绘然不愿把人性想得过分丑恶。“这样做也没有用。”

        不过是平白多耗她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以后,他们如果撕破脸,绘然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仍然会再递一次信。不过是多工作一个月,还多拿一万块钱,有什么问题?

        “在他们看来可不一定。他们不知道你没有下家,自然以为一个月后你会跳槽。如果这时候拖一拖,多半下家就不等你了。”她从旁观者的角度分析,“然后到时再劝一劝,说不定就能将人留下来。”

        “唔。”这个说法有道理。“那我再写一封辞职信。”

        “还是给她?”

        “不,给最高领导。”

        工作了这么多年,绘然总也不能对公司状况一无所知。她手上有许多证件副本,地址证明,银行信件复印本,绝大部分都是上级给她的。为了以防万一,她一直保存着。

        虽然确实不着急辞职,但绘然并不愿意多与他们纠缠哪怕一分钟。于是绘然又敲了一份辞职信,这次落款签名处有自己的全名及身份证号,也有最高领导的全名和身份证号。这一次她决定给董事签名,还留了副本。

        在网上搜索了一个晚上,绘然并不知道应该怎样做。绝大部分相关内容,都是在翻脸之后发生的。通常都是公司不承认辞职,然后后续也都很麻烦,即使申请仲裁,怎么也要拖个一年半载,还很有可能不了了之。

        要反抗倒也不是不可以:她手上还有多年来的工作证明,每一次发工资会计都会给他们一张支票,还有支票的复印本,复印本上写着她当月的出勤时间和天数,其他人从来都是签名后就交还给会计,只有她会复制一张留在手上。

        问题在于,绘然并不想走到这一步。说到底,形势尚不明朗,即使她不认为这是个误会,也必须先假装这是一个误会来处理。不然呢,难道真想最后一个月过上水深火热的生活吗?

        董事见她这样,也就签了名。他拿笔的手颤颤巍巍,签出的字却与往常差不多。

        他说:“之前听说你辞职了,你上司很舍不得,在家里一直唠叨说不想你走。”

        哦。

        绘然的心直坠谷底。

        看来真是假装不知道了。

        绘然回答,“是的,但我还是要辞。”

        语气很平静,不带一丝感情。事实上,在她看来,语气不冰冷已经很好。

        他并没有留下副本,只直接交还给了绘然。于是她拿走了。

        绘然知道有些人在同一家公司一做就是三十年,也知道很多人根本不会考虑辞职。但那已是上一个世代的事情了。对她来说是这样,对公司来说也是。

        一群资本家眼中的韭菜,难道还要去考虑他们手中的镰刀够不够锋利吗?

        那些文件有没有法律效力,她也不知道。

        总之在董事签名之后,她的上级就立刻承认了她辞职的事实,也惯例地挽留了一下。然后绘然看到网上发布了招聘启事,世界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绘然松了一口气。虽然努努力也做得到,但不是所有人都想和法律机关打交道,既然对方息事宁人了,愿意承认她的辞职,那自然是最好。

        绘然叹气。

        别人辞职就是辞职,她辞职还要与公司玩宫心计。

        公司来面试的人变多了。虽然很残酷,但上门来的大多是中年人,不少依稀还看得出以前一表人才,总之看起来都比绘然聪明。然后绘然一看招聘要求,终于明白原因:本科毕业,两年工作经验,精通excel,要有团队合作意识,擅用英语与外国供应商沟通……

        绘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她怎么不知道这个位置需要这么多的要求——她只有高中毕业,写邮件全靠范例和翻译软件,一旦要在试算表里码公式就全靠当场搜索,至于团队合作,难道指的是和同事和谐地一起坐在工位里玩手机吗?

        上级一定是对她的工作能力产生了某些误会。

        绘然很想说这样会招不到人的。这样低廉的薪资,这样高的要求,她看不出大学生有什么必要干这样的工作,即使做个十年八载,也不见得能升职,公司还分分钟要倒闭。她十分怀疑自己入职时的招聘告示是鬼写的,和这个的风格完全不同。

        说不准等到绘然离职了,他们才刚好招到人。或者招到了,也只给她留了一天时间交接。他们不是做不出来。想到这一点,她开始写教程。

        作为一个社恐,工作多年,绘然从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交接过:几乎工作上的很多事,都只有她一个人做过,而且绝大部分是数年间慢慢增加的,于是本来不过是些像给面包涂抹黄油一样的杂事,变多了之后,交接也就变得复杂起来。而且,可能留给她交接的时间还不是很多。

        绘然一边清理自己能做的部分,一边截图做教程。将屏幕上要按的每一个按钮和要打字的位置截图下来,然后在文档里标注清楚每一个步骤,列印下来之后,再复印一份范例作为参考。这样哪怕新来的人一个字也没听她说过,只要照着教程按部就班,就能完成工作。

        绘然忍不住幻想了这样的场景:

        她对新同事说声“嗨”,将整叠教程递给她,然后自己坐在一边什么也不管。

        这简直是社恐患者的憧憬。

        当然,这是毋庸置疑的幻想。

        等她完成的时候,离最后一天只剩半个月了。她松了一口气,检查了教程没有什么大问题后,开始收拾自己的座位,清空私人物品。

        那件摇粒绒外套已不在办公室了。自从上一任会计退休之后,他们就将空调设定回正常温度,夏天也只用穿一件单衣。所以,也就不剩什么了。

        在最后一个星期,终于招到人了。其他人都说见到过新同事来面试,只有绘然跟眼瞎了似的。他们说,新来的同事是女性,看上去挺文静的,就是年纪有点大。

        好吧,不管怎么样,只剩一周了。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正常人能用一周时间讲完这么多工作内容吗?

        周一绘然上班时,就坐到了旁边的空位置。她到了不到两分钟,就看到有人推门进来。是名女性,短发,目测比绘然高,看上去约莫三十五岁往上。

        绘然莫名松一口气。虽然知道招进来的人十有八|九和自己差不多性格,但是看到不是一个染发纹身穿破牛仔裤的小姑娘,她依旧松了一口气。这与别人的衣着无关,也不是歧视,主要因为绘然的社交能力约等于负值,不懂得应付和自己性格完全不同的人。

        两人交换了姓名,绘然招呼她坐在自己原来坐的位置上。几天交流下来,发现她是因为结婚生子,于是辞了先前的工作,过了数年,孩子大了,就再出来找事做,她的孩子也就和他们上司的女儿差不多大。

        但她比绘然聪明仔细多了,完全不是她这种无药可救的咸鱼,很多事一讲就知道该怎样做,于是两人的交流过程十分轻松愉快。绘然感叹自己终于遇见了一件好事,在离职之前。

        和她交接工作的四天里,绘然感觉自己的嗓子要哑了。或者是,她已经说完了自己这辈子要说的话。

        绘然讲解了大部分主要工作,剩下的时间也没有多少了,只能让她抓紧看剩余的教程,有什么问题就快点问,不然等绘然离了公司,说不准她过两天就什么都忘了。

        最终绘然只买了一盒手工巧克力回公司。

        一些人在最后一天上班的时候,会买一些蛋糕点心之类的回去,送给相熟的同事,权当是感谢他们一直以来的帮助,或者就当是临别礼物。曾经某个在外企工作的四月末,绘然一天吃了三个不同口味的小蛋糕。

        上一次她离职时,买了一盒一岛酒店的巧克力。其中一个同事看到巧克力盒子边缘上的文字,说她是花了重金,实际上那盒巧克力也不过四百多,还有十二粒,算起单价与汇率来,说不定还没有一块高档次的蛋糕贵。

        这种东西实际上可有可无,买的话是心意,不买的话也无伤大雅,真要有人计较的话……反正都要走了还在意什么呢?所以全看各自性格了。绘然从没听说过有人因为不管这种人情世故,在最后一天被同事追斩。

        不管怎样绘然都不喜欢买蛋糕,因为收拾大盒子太麻烦了,带回去也太麻烦了。但买过于便宜的东西又显得很失礼,于是在所有能选的食物里绘然选了巧克力,其中又以手工巧克力较为高档。

        绘然在下午派完巧克力之后,还剩下六粒。多半是那些方形的,看起来是因为圆形的巧克力在方形格子里比较好拿。

        在离下班还有十分钟的时候,绘然收到了最后一张支票。又和其他人寒暄了一会儿,上司的女儿送了她一张手绘的心意卡,有人问她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旅行。最后,她左右张望确认自己没有落下的物件后,她离开了公司。

        关于自己的生活,绘然什么也没有透露——小心翼翼地在最后,扮演着那个名为‘社畜’的角色。

        离职了。

        以后也不用再上班了。

        绘然一时失语。

        长远的未来自然是不确定的。但是就目前可见的未来里,确实是可以不用上班了。即使这样做要冒一些风险,而且也需要付出许多代价,只是权衡之下能够作出的选择之一,不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但是有什么人要是说“人还是需要工作才算是拥有了充实的人生”——绘然能从床上跳起来将自己从前面对的烂摊子砸在他脸上,看他还说不说得出这样的话。

        回到家中,绘然就靠着门板倒在了地板上。

        像个废人一样躺在那里。

        手机响了。

        曾经的客户群中有人发来了信息。

        她没有回复。

        而是直接退群。

        一顿操作之后,所有群都退了。绘然犹豫一会儿,没有将旧同事全扔进黑名单,仅仅只是删除了好友。一时间微信界面看上去一片空白,只余下两三个人的对话记录。

        要抹去一个人的存在痕迹是这样容易。这样最好。

        绘然平生听说过那么多财务自由的富人,读过那么多关于隐居和不工作靠摘野草勉强活着的书,几乎他们的办法都是旁人无法复制也参考不了的,或者处于普通人无法达到的高度。但实际上,并不是完全做不到。

        他们说:“不工作怎么可能活下去”

        他们说:“你不结婚不生孩子吗”

        他们说:“在一线城市买套房子你的钱就没了”

        他们说:“通货膨胀了怎么办”

        他们说:“一个人一个月就算不交房租,衣食出入怎么也得花三千块,人不吃肉会死的”

        生活并没有停止。烦恼也并没有停止。绘然花费了那么多的力气,牺牲了预期中那么多看似触手可及的美好事物,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可能性而已。

        也许明天核弹就砸下来了。

        也或许明天她的钱就都被人骗走了。

        可是绘然不知为何仍旧在高兴着。

        她并不是觉得她赢了,现实世界从来没有人真正赢过。

        有时候的快乐就是没有缘由的。

        绘然打开冰箱。里面有一个速冻玛格丽特披萨,还没有打开过。她将它塞入微波炉,不久之后室内盈满了芝士的香气。她像是一个第一次靠自己赚到钱的毕业生,感受着自己的努力所带来的快乐。它也许是廉价的,更是随处可见的,但仍然属于快乐的一种。

        此后一段时间里,绘然只是过着颓废而堕落的生活。关掉所有闹钟,睡到自然醒,呆在图书馆看书,上网到凌晨两三点,随意挥霍时间,既不思考生计,也不想任何与未来有关的事情,唯一还需要计算一下的,可能是每个星期的买菜钱。

        公寓里很安静。

        很多时候只有电脑发出的声音:千寻在敲键盘,绘然则在画画。两个旁人眼中的自闭症患者,以一种世界与她们无关的态度生活着。

        也许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而一个人来到人间,只需要想办法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

        即使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他们宣扬的都是损己主义。

        生活也不是完全没有变化。

        例如绘然终于有时间将老家里的二手家具和父母用过的轮椅一件件转售,不可思议的是起码是二十年前的衣柜和床看上去依旧结实好用;再将那些衣服捐赠出去,只留下一两件状态异乎寻常地好的大衣和睡衣;将那些真正重要和珍贵的书、相片、文件一份份封存好,以免入户消杀毁了它们。

        绘然只保留生活中最必要家具。

        她学习幼时读过的小说中女主角,将一块废弃木头钉在废弃轮胎上,放在家中当茶几,上面摆一瓶干花,一般人不容易搬动它。

        世界也许明天就要毁灭了,但生活还要继续。

        一个台风天的下午,千寻默默地看着窗外狂风大作,忽然问道:“如果世界末日来了,你会怎么办?”

        她躺在床的另一侧歪过头来。

        床褥上的被单与枕头是凌乱的,和她们的长发与气息别无二致。

        绘然回答:“将冰箱里的食物搬出来,想办法在死掉前吃光。”

        千寻笑出声。

        很久她们都没有说话。半响绘然下楼去,煮了一壶咖啡,从冰箱中拿出牛角酥翻热,端到桌前。

        屋中唯一窗户上贴着米白胶纸。

        她们倚在窗旁吃下午茶。

        窗外别人家放在窗台的废弃盆栽被风刮走,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收音机播放着天气新闻,新闻播报员告诫所有人留在室内,再也没有比这更接近世界末日的日常风景。

        每个台风天绘然都有世界终于恢复宁静的错觉。

        “世界迟早会毁灭的吧。”

        “你觉得来的应该是核弹还是丧尸?”

        “上一次有物种毁灭是因为小行星撞击地球。”

        “那也好。”

        在传统观念中,她们的对话可以称得上惊世骇俗,离经叛道,即使不会被当成魔女挂上绞刑架,至少也应该绑在战车上游街示众。

        哦,她们不完全是在说笑。

        世界是动荡不安的,各种危机此起彼伏,地球村早已不复存在,人类笼罩在灭绝与战争的阴影之下,仇视与鄙夷彼此的存在,没有人可以从这样的利害关系中逃脱。

        千寻望着正在倒咖啡进两只杯子的绘然。

        而在这个混乱与异质化的世界里,我只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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