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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七月初一,一向冷清的相府变得热闹起来,下人们各个都是紧赶慢迭地忙碌着各自的事情,鲜少回家的大少爷也从练武场回到了家里,一大早便和相国公聚在屋子里不知谈论着什么。

        “小姐,您最近气色真是好了不少,小悠儿都好久没看见你这么有精神了。”

        小悠站在南窗旁,看着铜镜中的小姐正在饶有兴致地绣着荷包。

        精神吗,我闻言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面上带了血色,人也长了二两肉,与从前相比确实是有了许多生气。我瞥了小悠儿一眼,语气很是轻快:“那当然,你当我是白白跑了那么久,这方子是位名医给的,自然有效。”

        小悠儿看着自家主子面色红润的样子,一个劲儿的傻笑。我看她那副呆傻的样子,只能无奈摇头,小声提醒她,“今日府里请了不少宾客来,你还不去帮着崔妈他们去忙一忙?”

        小悠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拔腿就往外跑,边跑还边喊让自家主子好好招呼宁公子,一脸奸笑。

        “你也敢取笑我!”我详装生气地摆摆手,让她快点出去。

        等到小悠儿出去,我又拿起了桌上的药方子,笑容显得有几分苦涩。

        她这样笨脑筋,日后我离开了,也不知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我好像有几日没看见朱雀了,便抬手唤了门口的翠竹进来,问她有没有看见朱雀那小子跑到哪去了。

        翠竹想了半天才终于想起来,慢吞吞地告诉我,朱雀前几日被他哥哥罗雀从宁府叫走了,说是老家有事,过几日便回来了。

        我告诉翠竹说我知道了。

        又隔了好久,翠竹才慢吞吞的应了一声。

        我顿时语噎。

        想我父亲好歹也是当朝国公,怎得府里的人,没一个机灵点的。

        这话其实也有失偏颇,朱雀那小子挺机灵的,就是话不太多,有点闷。

        ——

        朱雀这边刚和哥哥打点好了事情,赶回了洛阳。还未等他们进府,便看见门口一帮人正在窸窸窣窣的讨论些什么,朱雀想了一下,混了进去。

        人群里,除了朱雀,还有一个熟悉的素色身影,他此时正徘徊在外围,上下打量着相府。

        又过了片刻,府里管事将这一行人毕恭毕敬迎了进去,并沿路给他们介绍府里的区域构造。

        “听闻相府千金花容月貌,还有柳絮之才,不知今日可否有机会讨教一番。”

        朱雀不动声色地瞄了说话人一眼。

        还未入府,就敢对他们小姐动了心思,白痴。

        相府管事闻之一笑,对着这个既定的出局者,客套道:“你说的是二小姐吧,国公最疼爱二小姐了。”管事的在提起二小姐的时候,满眼都是慈爱,眉毛弯弯的,嘴角高高的。

        “二小姐待人最为和善,也是最为聪慧的,只可惜”

        那人不解,还在不死心的追问为何可惜。

        管事叹了一口气,倒也没什么好慢着他们的。

        “二小姐自幼身子孱弱,又缺少娘亲的照料,实在是可怜。”

        那几人听了这话,便识趣的没再搭茬,开始自顾自地聊起了天。

        但话题大多是离不开相二小姐的,一个说二小姐每月初二都去施粥,好不仁善,一个又说二小姐帮了多少穷苦孩童上学堂,不要太令人钦佩。

        这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得管事的都厌烦了,连忙打断了他们的话,告诉他们他家二小姐早就有了婚约,让他们趁早断了念想。

        朱雀故作不在意地瞥了一眼身后身着素色衣衫的公子,只见那人微微眯起了眼,身形一滞。

        朱雀没说什么,悄悄离开了人群。

        相惜的婚约是娃娃亲,是相惜母亲定下的,洛阳城里知道的人并不多。

        国公家二小姐和宰相家三公子倒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再者说相惜与宁熠自小便在一处,青梅竹马,两家长辈都是默认两个小孩迟早是要成亲的,两家变一家,所以从没阻拦过两个小孩来往。

        “我家小姐和宁公子自幼一同长大,也是一段好姻缘啊。”管事的看上去一脸欣慰,完全没注意到那个素衣男子额角上崩出的青筋。

        ——

        相府的正厅与国公府的身份一比倒是显得有些朴素。

        相国公坐在主位上,相将军在左侧位上,看起来已是等候多时了。

        等暮色他们依次落了座,相国公就开始了那一套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客套话,听得暮色有些倦意,直到

        “父亲。”

        我穿着一身青衣,脚步轻快,白玉的步摇摇坠着碰撞出悦耳的声音。

        看到暮色的那一刻,我是什么心情呢?

        有欣喜,有不解,混到最后,竟只剩下了怒气。

        我俯身对着宾客行了个礼,浅浅一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把目光收了回来。

        暮色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没什么表情。

        我忽然想起,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见我本来的样子。

        “惜儿,你怎么过来了。”

        相国公俨然变成了慈父模样,对着我指了指我大哥身旁的座位,又让我大哥递给我一杯热茶。

        “闲来无事,便来瞧瞧。”

        什么闲来无事,分明是我在屋子里呆的好好的,朱雀回来跟我说,今年来的人里,有一位公子看起来并非寻常人,身上有股子檀香味,为人也很是沉稳。

        我随口搭了一句,问那人穿的是什么衣裳。朱雀回我,说是一件素色,绣了木槿花的衣裳。

        我心中一顿,虽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隐隐的有些不安,一路小跑着朝这边赶来。

        走到门口时,缓了好久才顺过了气。

        我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走到父亲身边,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父亲神色一变,望了我一眼,又打量了暮色一眼,欲语还休,随后恢复如常。

        到底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十余年的老狐狸,够处事不惊。

        我没告诉他暮色的真实身份,只是说,他并非站在皇帝这一边。但单这一条,便够我父亲当场砍了他的脑袋了。

        父亲却什么都没做。

        和我猜得一样。

        我明白了父亲的立场,纵我父亲并无反心,也是不再想护着那个狗皇帝了。我抬眼看了看大哥,他大抵是什么都不知道,对着我傻白甜地一笑。

        事已至此,我与暮色当今最好的状态只有一个。

        素不相识。

        可他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他全程把目光锁在我身上,看起来很是沉闷。

        我打赌,我爹后面又念叨的那一堆,他肯定一个字都没听进。

        我强迫着自己不去看他,可余光还是扫到了他在那咕噜咕噜地一个劲喝茶水。

        哼,真当我家茶叶不要钱了。

        “小惜,璎珞糕来了。”宁熠一身黑色缎衣,拎着糕点盒,心情很是不错,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相比之下,暮色的脸简直黑得像死碳一样。

        我见他死死捏着手里的杯子,这个表情,像是在盘算着怎么干掉一个人。

        “嘻嘻,谢啦。”我接过食盒,看着里面的糕点,笑得花枝乱颤。

        宁熠拽着我的袖子,打量了一圈,最后满意的往我嘴里塞了一瓣璎珞糕。

        我看到宁熠额角细细密密的汗珠,皱了皱眉头。

        他定又是一大早便去尚食阁排着给我买的这些,说不定到现在连早饭都没吃。

        我跟他讲了多少次,不要老是喂我吃那些顶顶难买的东西了,可他总是说,排得人多,定是好吃,好吃的东西,我就会多吃一些,然后又一顿念叨说什么我太瘦了,骨头架子都要从衣服里戳出来了之类的。

        我想象了一下,骨头架子从衣服里戳出来,那岂不是和那些戏折子里的鬼怪一样,吓人的紧。

        我往他身边凑了凑,小声得不能再小声。

        “早膳,可用过了?”

        果然,他又不答我。

        我撇撇嘴,往他嘴里怼了一块。

        这人怎么这么倔,都不听劝的。他再这么瘦下去,宁老夫人怕是又要发愁了。

        宁熠察觉到了此刻周遭几道带刺儿的目光,猎物很显然,除了相惜也不会有别人了。

        “我们走吧,我寻了一些小物件,你定会喜欢。”

        我知道他的心思,只是笑笑,然后挽住了他的手臂,离开了正厅。

        朱雀在暗处看了看众人满目艳羡的样子,又看了看在座位上一言不发的素衣公子。

        如此鲜明的差别,实在是很难不让人侧目。

        暮色的指尖微微用力,茶杯在手中应声破裂,殷殷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甚是吓人。

        “是老夫的错,这茶杯着实是太脆弱了。”

        相国公捋捋胡子,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

        ——

        那日,一行十三人,只有暮色和陈家公子两人被选作了相国公府的门客。

        也因此,坊间流传,暮色为做国公府门客,以便他日平步青云,竟不惜以命相要,血溅相府。

        暮色既已成了门客,便就在我相府住了下来。父亲平日节俭,国公府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又没有什么杂的摆设,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

        可我不想见他,日前我不在意他的身份,因为我只是书生相惜。现如今,我身在相府,是国公府的二小姐,他的身份终究是见不得人的,我总不能拿我相府老小跟他做赌注,我现在只求他。

        早点滚蛋。

        他像是铁了心的要见我,整日在相府里四处晃悠,我这几天便称病,不曾出屋子,连吃饭都是我屋里的小灶。

        但躲着总归是只能解决燃眉之急。

        七月初六那日,父亲聚了府里上下所有人去亭子里品鉴他养的那株勾金碧台莲。

        我素来不喜欢人多杂闹的场合,但无奈自家老爷子是真心喜爱这朵莲花,便也只好赏光出席了。

        我找了个安静些的席位坐下,任凭他们看得热火朝天,愣提不起一点兴致,甚至有些恹恹欲睡。

        我无意间发现,暮色正坐在离我不远处,时不时地扫我一眼,嘴角微微向上勾起。

        没有办法,我只能咬着牙继续装不认识他,只当他是个变态。

        演技嘛,我学过一点的。

        “小惜。”

        远处宁熠拎着一盒贺礼,奔着这莲花亭走来,他步履虽是沉稳,可不过十余步就走到了我的身旁,对着父亲行了礼,献上了自己带来的贺礼。

        我爹一看是宁熠来了,顿时是喜笑颜开,捋了好几次胡子。

        见到宁熠,我提起了点精神。可算是有人能把我从这儿救走了。

        “怎么来了?”我绕到他身边,满脸的高兴样。

        “赏花。”

        又骗人。他嘴上说是赏花,可自打他进了这莲花亭,半眼都没瞅过我爹那宝贝勾金碧台莲。

        我拽拽他的袖子,对他使了个眼色,就低声轻咳起来,一副虚弱非常的样子。

        “父亲咳咳我身子有些不适就先咳咳咳”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爹,脸上就写了三个大字“让我走!”

        宁熠到底是了解我,一下子就晓得了我的意思,赶忙扶过我,在一旁帮腔说怕我感了风寒,要扶我回房歇着。

        嘻嘻,好兄弟啊。

        我爹虽有些狐疑,但可能是想着我身子骨确是不硬实,便也算是应允了。

        “二姑娘还没过门呢,就和宁公子天天腻在一处,日后定是对恩爱夫妻。”

        “娘,二姐如此,传出去难免有人对我相府指指点点。”

        徐姨娘和相微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摆明了是要给我难堪。

        我偷撇了一眼,暮色倒是没什么反应,像是低头在那把玩

        把玩我家的茶叶???

        “啊!谁打我?”

        相微一声惨叫,震得我耳朵生疼。

        我见她捂着脑袋,五官都揪到了一块,最后从头发里拎出来一片沾了水的茶叶。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了,我没忍住,捂嘴嗤笑。暮色抬起头眯着眼睛,瞅着我。

        相微看见我笑她,彻底被惹恼了,拽住徐姨娘的袖子好一顿耍赖,一个劲儿地喊娘。

        宁熠抓回我从他手臂上松开的爪子,语气依然温和:“惜儿早晚是我夫人,夫君爱夫人,并无不妥。”

        我听见这话,脸腾一下红到了耳根。平时他闹我也就算了,可他怎好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这些不知羞的话。

        果然,相微和徐姨母的脸色立马就差到了极点,尤其是我那四妹,我瞅她盯我那眼神,怕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我终究还是把手抽了回来,我是想笑一笑的,像往常一样笑一笑就过去了,可是我努力了半天,发现怎么也笑不出,最后只是说了一句,我们走吧。

        我推着宁熠往亭外走去,才刚刚走到廊桥,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了细微的断裂声,抬头向上看,一片断瓦直奔着我坠了下来。

        在我闭眼的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呢?

        我脑中浮现的又是谁的脸呢?

        我不敢直视的到底是那片断瓦,还是我此刻的真心呢?

        “惜儿!”暮色和宁熠同时喊我。

        半晌,一声闷哼从我耳边传来,那熟悉的檀香再次蔓延在我的鼻尖。

        我睁开眼,没有想象中的头破血流,暮色将我紧紧搂在怀里,用后背挡住了掉落下来的瓦片,我伏在他胸口,他心跳快的吓人。

        我终究是没勇气抬头看他一眼,愣了片刻,推开了他。

        我看见宁熠的手悬在半空,目光呆滞,张嘴像是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男人间的心思,不用说,便也明白了大半。

        父亲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我身边,眉眼里都是焦急。

        “惜儿,可是伤到了。”

        我摇了摇头。

        纵是平日里宁熠的性子在温和,也难免有些温怒。

        我想,修罗场是不是也不过如此。

        我对着暮色行礼道谢,又对父亲说他眼光好,选中了个好门客。

        我看见了暮色眼中闪过的那丝失望。

        “熠哥哥,我累了,走吧。”我挽住了宁熠的手,转身离开,留给他一个寡淡的背影。

        我真的有些累了。

        今日才刚刚是个开始,日后,我会如何?相府又会如何?

        父亲眼神里的担忧,当真只是为了那片断瓦吗。

        ——

        星河踏夜而来,一盏油灯还在晃悠悠地亮着。小悠儿和朱雀都已歇下了,整间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在灯光下,翻看着白日宁熠给我淘来的戏折子。

        想起宁熠今日唤了我惜儿。

        戏折子里的故事总是叫人难忘,我有时也会在想,若是把我的故事也写进戏折子里又会怎样呢?

        那一定是这世上最无趣的一本戏折子,一个注定短命的女子,每日在府邸里重复过着一样的日子,喝药,看书,睡觉,直至死去。

        我并不怕死,只是偶尔想起时会觉得有些难过,难过自己的这辈子居然就要这么结束了。

        晚风吹开了屋里的窗户,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紧紧身上的披风,走到窗前。

        窗外的相府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枝桠上啼叫的雀鸟儿,院里小狸花时不时发出的三两声不满和那些在枝头上安静绽放的花儿。

        其实,就这么离开,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相惜。”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尾音还在发颤。

        我看着暮色顺着窗户翻进了我屋里,连连后退了几步,差点撞到身后的烛台。

        他像是带着怒气,直奔着我往前走,我又被逼的退了几步,脚下绊到了桌旁的木凳,猛地向后仰去。他一把把我捞起来,鼻尖碰鼻尖,我乱了分寸,一个劲儿的挣脱,他却将我越搂越紧。

        我最后无奈,只得别过头去,让他自重。

        他见我没反应,叹了口气,松开了手。

        “为何躲着我?”

        若我没听错,他像是在朝我抱怨又像是撒娇。

        我半天没吭声,最后迎上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骂道:“暮色,你好大的胆子!你铺路竟敢铺进我相府!”

        他见我恼怒的样子,竟是笑出声来。

        我被他笑得发毛。

        “怎么不说话?”

        他将我抱起放在椅子上,坐到我对面,端起桌上的茶杯,低头吹了吹手中的清茶。

        我见他事不关己的缺德样,转身站起背对着他,甩了甩衣袖。

        良久,我恢复了往日的平淡,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你救了我,我保你在相府无虞,如此,我们便两不相欠了。”

        暮色神色一僵,手中不自觉地用力,指节攥得发白,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人,努力抑制着胸口愈发沉闷的起伏。

        “但”

        我转身对着他,脸上平静得像今夜窗外的月色。

        “你不得对我相府不利。”

        他轻笑了一声,抿了一口手中的清茶,“你很明白,相府绝不是我最好的选择。”

        他顿了顿,起身走到我面前,温热的鼻息扑在我的脸上,有些苦涩。

        “可这世上,相小姐,只有一个。”

        他说完便又身手矫健地翻出了我的屋子,留我一人愣在原地。

        我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又碰了碰自己发红发烫的脸颊。

        我这是怎么了?

        夜深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今夜真是太过安静了。

        我竟被自己的心跳声吵得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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