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流离

到达宋国边境的时候，正是一个黄昏。

        那一日车行迟迟，摇摇晃晃。忽然缓慢下来，继而停止。紫玉本来在阴暗之中阖眼瞌睡，陡然惊醒。悄悄掀开车帘，远远见到非研带着几个骑马的人朝这边快步跑来。

        宋国到了。她在心里轻轻对自己说，不知怎的有些凄凉。

        非研走近，对韩重介绍一个文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这是宋国司徒大人皇怀。”韩重跳下车，对皇怀拱手抱拳道，“有劳大人。”

        皇怀回礼，“大王特命我等在此等候先生到来。早十日我等便已每日在此。”

        非研微微颔首，“抱歉。小徒身子弱，放慢了脚力，劳国君和大人久等。”

        “先生不必多虑。此去宅院仍需半天光景，可需到附近驿站稍作休息？”

        非研沉吟一下，答道，“不必。有劳司徒带路即可。”

        皇怀抱拳行礼，遂命手下跟上，随行左右。

        紫玉在车里悄悄问绿云，“宋国公如此重视师父，师父会不会入宫做官？”

        绿云想了想道，“不清楚。师父一贯不入仕，但宋国国君相邀多年，此次又蒙国君安排，想来总也要有些取舍。”

        紫玉沉默下来。记得当年父王多次称赞非研乃是“古今难见之奇才”，甚至曾邀他做卿大夫，但非研总以“族命不入朝堂”为由拒绝。

        过去两三个月的平静日子，让紫玉觉得做普通百姓也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人认识自己，也不会有人发现自己。不论在哪里，进了朝堂，伴在君王身侧，便定会卷入各种各样的纷争之中。

        不知道非研为何要接受宋国荫庇？

        胡思乱想之间，车子停了下来。

        前面驾车的韩重轻声说，“玉儿，到了。”

        迎面是一座面阔三间的院子，朱色大门上悬挂着“祈府”二字。院门已经大开，有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带着几个丫鬟婆子迎上前来，拿了车上的箱子包裹往里面搬。

        皇怀对师父说，“此处原是一座书院，名叫“夫子院”，乃是十数年前夫子游历到此时，大王特为夫子讲学而建。夫子离开后一直空置，知先生要来，大王特命重新整葺，里面的一应用度亦已妥当安排。这大门上的‘祈府’二字，还是大王亲自所写。”

        非研微微颔首，“有劳司徒。大王可有安排，命我何时拜见？”

        皇怀道，“先生不必着急，大王体恤先生辛苦，命我转告先生安顿好之后再见不迟。”

        非研想了想，“我们师徒几人行李并不多，一时片刻即可收拾完毕。不若明天即入宫吧。”

        皇怀：“如此甚好，明早下官来接先生进宫。郑管家以前在下官府上当差，办事牢靠。若有其他需要的，先生可派郑管家到下官府上吩咐。”

        非研抱拳，“多谢。”

        郑管家年纪约莫五十上下，举手投足一派爽利能干。他命丫鬟婆子将行李送进屋内，便带着众人将这宅子的里里外外都熟悉了一遍。

        从大门进去，迎面院内立了一块造型奇特的石头，形体细长而疏硬，似一人傲然桀立。院中有两三棵硕大的柳树，柳条随风轻摆，带起阵阵微香。

        这院内原有殿宇书堂二十多间，还有一座藏书阁。楼阁庭园尽在参天古树掩映之中，回廊辗转曲折，错落有致。

        走过左边一条抄手游廊到了后院，院前一方小池，池内水波微漪，几枝菡萏连翠盖；岸边青草漫地，数丛苇叶掩蓼花。假山石上藤蔓牵引而上，一派勃勃生机。

        紫玉想起了茱萸宫。

        郑管家看紫玉喜欢，笑着对紫玉说，“听说夫子当年最喜欢在这池边与弟子对谈，时有妙思箴语，所以这里又被称作‘夫子池’。”

        “夫子池……”紫玉喃喃自语，心中遥想当年夫子与弟子高谈阔论、神采飞扬的场景。二哥有很多夫子的著说，几年前还曾有幸见过夫子，紫玉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韩重也叹息道，“师父原和夫子交情颇深，可惜夫子已逝。”

        正走在前面的非研听见，脚步顿了一下，但终究没有回头，继续朝前走去。

        给紫玉安排的房间原先是夫子休憩之处，有几扇大大的窗户，以木条纵横相叠做窗棂，古朴而简约。房间面南，阳光照进来铺满地面，令人心生暖意。屋内摆设华贵但不奢侈，墙上挂的几幅字画俱是古今名家所作，其中若干夫子训谕。

        绿云赞道，“这屋子好生亮堂！”

        郑管家指了两个十四五岁的丫鬟过来，“这两个丫鬟是给小姐准备的，名唤采桑、采薇。”

        紫玉点头道谢，“让她二人听绿云安排即可。”

        郑管家笑道，“小姐暂请歇息，老奴这便去安排膳食。”

        郑管家离开后，紫玉打发绿云和采桑采薇在前厅收拾，独自关上卧房门，坐到床上。

        此时距离紫玉复生已过去三个月，总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紫玉的“尸体”被韩重从吴宫中偷偷运到钟离，师父非研三年间日日为紫玉织魂，期间吴国覆亡，紫玉的父母兄弟族人死的死、散的散，而后紫玉重返人间，却已失去一切，只能依靠他人的荫庇而存活。现在来到了宋国，非研将入朝堂，韩重必也紧随其后，未来会不会有人发现紫玉的存在？如果被发现，韩重和非研又待如何？韩重曾经求娶于紫玉，先前亦说心意不变，于情于理，紫玉似乎都应该嫁给他。可是父母已亡，紫玉将以何种身份出嫁呢？

        且，紫玉与他虽自幼相识，一直相处甚欢，他亦出落得一表人才、温柔相待，但这样就可以嫁给他吗？

        此身已是乱世飘萍，虽不愿随波逐流，却又无他处可凭依。

        不知不觉中，日渐沉西，房内暗了下来。

        有人轻轻叩门，“玉儿，来吃饭吧。”

        是韩重。

        紫玉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房门前。

        缓缓打开门，面向不可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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