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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故人


却风摔落在地的前一刻,雪扶一只手轻垫在后,减缓了下落的趋势。

        饶是如此,在身躯触及地面的那一刻,却风的身躯四肢开始渗出血丝,而后掺杂血沫,在衣裙下洇出一道死亡界线。

        却风的嘴唇张开,等待片刻,道:“……等我死后,我也要像荃鸟和悯鱼那样,你得给我修一座坟屋。”

        她从那个时候便跟着了?

        雪扶抬起眼,指尖挑开却风被血肉糊住的发丝。

        却风:“你别这么看我。全程一直用灵力隐藏着,好歹你没发现,我藏匿之术自然比不上你,要是……咳咳……连灵力用了你还能知道,那我所为岂不是个笑话?”

        雪扶沉默。

        却风手指微蜷,然后慢慢伸向腰侧:“满山墓牌,似乎都是你一个一个刻上去的。我听折哨他们说,你就是为此离开与同阁的。哈哈……我好奇,这故事你得烧给我看。”

        血浓厚到一种程度,腥味几乎消散了。

        一只手被却风拉住,朝一方摸索。夜色下,不知道触手所及的是薄薄一层积雪,还是却风轻薄的血肉和衣料黏作一起。

        却风:“愈骨断生,你……哈……是你要的吧?就在这里——我的身躯之中,也是当初引入灵力的地方。阁主当初把它给我,明面上……咳,说看在我是他最忠诚的奴,实则、哈……”

        雪扶的手微凉,触碰的肌理布料却滚烫如岩浆,泊泊不停地释放热量。那里本可能是人的内脏、或者别的。如今却裹着一团无形物质,再被却风的手拉着去握住,是熟悉的药。

        那和雀鸟在碾压折碎发出的哀鸣几乎没有区别,却风道:“阁主不过是知道我捱不住肯定会来找你,雪。”

        “断骨愈升就是引路礼罢了……”

        却风的殷红唇色被落下来的一枚雪花遮盖,融化。

        她在夜雪中合上眸。

        ……

        ……雪扶站起身,身侧是掀开的土层。却风的身躯太碎了,像是随时会分离一般,像抱着婴儿般,她夜中视物,为她找了不远处一片静谧的沉眠之地。

        数十年沉默着和环境相处,瞳孔在夜色里也能辨别出外物。土是湿润的,从却风身上翻找出来的暗器带着腥气,混着草木香,教她清醒了几分。

        她不打算在这时刻下木牌,那些在寒夜里闪烁冰冷光芒的暗器暂且护住却风。她将来会依凭这些暗器回来照料却风的长眠地。

        冥冥之中似乎身体里存在另一个自己在注视与动作,将那些她从未尝试接触的灵力瀑流压抑下去,将她颤抖的指节变得平稳后收好断骨愈生药,在茫茫夜色中抚过枯野山林,拦开遮挡的竹叶枝条,发现背后隐藏的窄小暗门。

        门在她触碰的前一刻打开,带来一团亮光。

        漓黯握着油灯,为她拉开铜门。灯光照亮了约莫一人的距离,于是雪扶便也看清就近的景象。

        略微低头才能走入的铜门内不是森林原野木屋荒房的入口,连接的墙壁在夜色里起伏绵延,好似蛰伏的长眠之蛇。烛光摇曳,雪扶伸手触碰铜门背后的花纹,凹凸纹路刻画,她看见神佛之像,彩带飘扬,流云飞扬。

        无论如何,这里都绝非寻常之地。

        漓黯示意暗色的前方另有乾坤,雪扶接过油灯,先一步探索。

        雪扶:“方才的波动,有没有吓到你?”

        阿竹是凡人,更是一点内力都没有的普通人,方才那般汹涌的灵气气势催折山林而来,想必寻常人见了只觉是鬼魂作乱、病从中来。

        可主掌躯体的是漓黯,对于他们来说陌生可怖的灵力,于他而言不过是再过寻常之物。一场战争、乃至八荒殿中最低等的魔兵都有着自由掌控魔力的能力,又怎会把这般场景放在眼里。

        他颔首,“并无。”

        “油灯从一旁的暗角拿来,而此处看着像一座破庙。”他说。

        的确,两侧墙壁上的壁画,空气中带着霉味的香油味以及漓黯拿到油灯处摆放的置灯台都预示着这是个年荒久未修葺的庙宇。

        只是……哪个神佛需要在路途中格外隐蔽的地方建一座根本没有什么人来往的庙宇呢?甚至庙门都窄小得只能一个人弯腰进入。

        脚步似乎触及什么硬的物质,细看过去是一节略高的门槛,雪扶站直,手伸出,她触摸到薄薄一层纱幔。灰尘与丝料的质感在指腹下呈现,脑海中似乎跳动着什么思绪,在夜色中摸不着出路。

        忽然,叹息自耳畔响起。

        几乎微不可闻,在锐器投落到声音响起之地之前,声音又消失不见。

        漓黯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在那枚梅花镖刺破纱幔后,试图靠近她。

        有什么意识攥取了他的动作,在触碰她之前,漓黯的手臂停住,转而以神魂观测。那盏油灯跌落,灯光一瞬因跌晃而燃的范围扩大,然后迅速变小而熄灭。

        就在变得明亮的那一刻,雪扶看清了纱幔的顶端,隔着一端距离,那里放置着一块牌匾。

        庙宇的名讳?雪扶皱着眉,浑身上下失去了气力,好似那给予慰藉的相同魂灵放弃灵力的攻击,让攻势在此刻将她打倒。

        熟悉的灵魂气息在逐步攀升,漓黯感知的同时揽住了浑身失力下跌的雪扶,“唔……”雪扶的眉间挤压出迷茫痛苦的浅痕,她隐隐察觉有什么在复苏。

        有什么……在渴求。

        抬起指节,她断断续续说:“我……愈骨断生,你拿好。”

        眼眸抬起,再经不起渴求的强制合眸,陷入昏迷前的一刻,她在陷入黑暗的庙中看清了牌匾上荒无人烟的庙宇名讳,那与一曲词的词牌名同音:

        菩萨瞒。

        ……

        我之所为自私贪婪,为此瞒过神佛。

        我之所求无愧天地,天地苦苦相逼。

        ……

        脚步声一脚深一脚浅,似乎陷在什么柔软而有所牵绊的物质里。

        冰凉的,洁净的,眼眸所见是毫无杂色的世界。

        她弯腰,看见自己一袭暗淡的红裳,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跋涉。行走带来的喘息在空气短暂凝结成白雾,随后消散。

        无颜抚上自己的面颊,和人类一般的带有温热的肌肤,那是浮生面。

        所以她现在是什么状态?

        如果是人,为何红裳和浮生面保留;如果她没有和雪扶相融,这个会因体力消耗而喘息、甚至体肤之间还保留着和却风交战而产生痛感的躯壳又算作谁的?

        她不知道,似乎这片天地之间存在什么她必须去找寻的东西,必须到达的终点,才让她一步一步从不停下。

        脚步逐渐慢了下来,无颜呼出一口白雾,白雾消散后,白得毫无杂质的远方出现了起伏的远山,点触勾勒,如同山水画流连的绝笔。

        地面不仅只有层层厚软的积雪,出现了带有痕迹的冰层。

        冰蓝在足底蔓延开来,似乎是沉眠的冰湖。

        无颜压抑着内心的疑惑,光裸的足尖在冰面微微一点——

        “咔嚓——”

        极其明显的裂声教她一个激灵,随即冰层迅速开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无穷远方张裂。

        无颜:咦?!

        怎么会反应这么剧烈!无颜只能迈足快奔,冰层如暗蛇吐信般在身后裂出深渊之口,步步紧逼,几乎吞没她的身影。

        犹如雪崩一般反应剧烈的冰湖开裂,企图吞没掉她垂落在脚踝长度、在身后飘扬的黑发与裙摆。

        冰面裂开的速度始终慢她一步,而无颜也始终不敢停下,奔跑的间隙里,魂眼看过远处水墨点染一般的群山、剔透唯美的冰层、以及冰层下朦胧的人影。人影?

        还未待她思索,周遭场景已然发生变化,不再是冰蓝的冻湖、而是层层雪。

        染上了将融未融的浊色,人间雪。

        再往前两步是一座立着墓牌的雪堆,旁边摆着几壶酒。酒醇香浓厚的味道减淡了风雪的淡漠,教情感得以慢慢排遣。

        她的步伐慢下来,最后停下来。

        没有感知的足底慢慢传出冰凉的感觉,越来越冷,无颜感觉自己似乎有了人类的躯体。

        伫立在雪堆的人影终于动了动,他转过身来,眉睫均是染着霜白,割裂面部的疤痕因此少了几分凶狠之意,他启唇:“……你来了。”

        他布满伤痕的手上,一副浸在雪沫的青铜狼面沉默观戏。

        无颜攥紧了长袖,嗫嚅:“……阿兄。”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凑在她的唇侧都几乎听不清。似乎意识到什么,无颜一手抚摸上自己的脸。

        不是战场后被火、刀光剑影毁坏的死前容颜、也不是可以模仿人类体温的浮生面具,她摸到小巧挺翘的鼻尖、柔软的颤抖的睫毛,没有镜子,她却意识到她如今是阎萝的模样。

        阎逐的目光平和,沧桑悠远,只有经历了千年光阴、看却是非无数,才能吞下微末情绪,拥有这样一双眼睛。

        在无颜心头一想说的话还未出口之前,他先声纠正:“八荒殿,第七贪狼。”

        她张开口,最后闭上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她带着阎萝的面容归来,兄长也不是从前的兄长,也不是她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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