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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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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验中学是一所校风很玄妙的学校。

        这里的老师很强,都是从各地挖来的名师。这里的学生也很强,大部分都出自非富即贵的家庭。要么,已经被严谨的家教培养得乖巧上进,要么,完全被财大气粗的父母纵容得嚣张跋扈。

        集齐这两种画风迥然的孩子,着实考验学校的管理能力。好在校长一直鼓吹他中西合璧的办学理念:一手狠抓排名升学率,一手放心“由学生自主管理、培养具备小组领导能力的多面人才”。

        如此一来,各位名师的目标终于明确:精准搞定那批乖巧上进的学生,成立竞赛组、加强班,带领他们到全国比赛、下乡演讲,无限激发出学习荣誉感和竞争欲,以确保全校重点升学率和冲刺状元的最高水平。

        另外那批乖戾跋扈的孩子,怎么办呢?既然管不了又惹不起,干脆提倡他们自主管理。不爱学习,就一定有别的爱好。只要不打架斗殴、违法乱纪,在完成规定作业后,鼓励他们成立各种社团,将野马一样的精力挥洒在兴趣爱好的领域里。为他们提供官方背书,搭建出联谊、比赛、表演的展示舞台。

        正所谓“充分挖掘每一个孩子的潜能,坚决不浪费任何天才”。

        这样分开管理,成功哄得学生开心,家长高兴。自家孩子成绩好的,可以数着全校排名满足自己,孩子成绩差的,也能用多才多艺、社交小能手、团队灵魂人物来安抚内心。正因如此,实验中学的各类学生社团都很活跃,唯一死气沉沉的,就是被赋予学生团队最高管理权的——校学生会。

        它在众人眼里,其实更等同于实验中学的一个吉祥物。

        因为校规有令,必须由每届初三年级排名第一的学生担任学生会主席,这不仅是一份最高荣誉,也是一个认可他即将成为下一任中考状元的官方预告。

        能与他并肩站到学生会的,自然也是那一批乖巧严谨的学霸。每天的课余工作就是统计考勤、检查卫生、早中晚播报校园广播。规规矩矩,无聊透顶。到了张子凡这一届,学生会主席的崇高地位终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张老爷子声称,他那全校第一的孙子是来考状元的,背着这个虚名,就必须去做那些低级无聊的杂事,大大耽误了他家孩子的学习和休息,更何况,就这点平台,还想培养出具备领导能力的人才?

        校长听完这话,感觉自己的办学宗旨被老领导嫌弃得都快立不住了,亲自上门游说。结果被打击得回来修改校规,让教导主任赶紧顺着排名,找下一位同学出任主席。

        这第二名听闻校规已然破防,也不缺他再拒绝一次,说要打篮球,没空,让找第三名。

        校长一听气坏了,那第三名就是个异类,初一就和同学打架被“记过”处分,家庭出身饱受争议,遭到全校孤立群众基础差,怎能担此重任?让他当主席,岂不是给学校丢人!

        于是,排名第三的江朔,被校长直接略过,找到排名第四的男生替补上场。好在,这位同学没有再拒绝,让校长着实松了口气。

        这新官上任没几天,学生会的办公室就遭了贼,丢失两台笔记本电脑和进口打印机,损失高达数万元。学校自查怀疑是内贼所为,这学生会主席因管理不善,挨了一个警告处分,撂挑子不干了。

        教导主任几番安抚才稳住他。谁知又过了两周,他鼻青脸肿地来找校长理论,说自己深夜潜伏在学生会,想要捉贼立功抵消处分,不料,却被那蒙面的贼暴打一顿,从家里带来作为诱饵的五千元压岁钱也被偷了,要求学校赔偿他的损失、补偿他的伤害,并坚决表示:我不干了!

        校长听得脑壳疼,感觉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顺着替补席往后一看,学霸们都在摇头不敢接任,认为今年这个吉祥物的位子好像不太吉祥。

        眼见开学一个多月,校际交流比赛的重要时节马上来临,这带队的学生会主席,还悬而未决,再这样顺着排名刷下去,弄个成绩不好的上来,要代表实验中学的顶尖水平,搞不好会更丢人。

        于是,校领导开了一个内部会议,咬牙决定:还是让第三名来吧,只要他肯乖乖听话。

        江朔的心情很复杂。

        这一个多月看下来,他有一种被当作备胎启用的挫败感。从校长办公室里谈话出来,他走回篮球场,蹲在看台上连续喝了两罐可乐,打着隔,越想越窝火。

        这一天是周末,偌大的校园里静悄悄。已是傍晚,落日余晖中,篮球场上只有一个高个子男生在独自练球。场地的空旷,放大了他花式运球、跃身投篮的声音,一声声砸在江朔的心尖上。

        “你说你,张子凡不干,这个主席你当不就完了,省得绕一大圈,又落我头上?”江朔满口抱怨,砸吧一下嘴,盯住眼前这个始作俑者,狠狠一捏可乐罐朝着那人扔过去。

        男生侧身躲开,扬起笑容道:“爷没空,要打球。”

        “哄谁呢!”江朔怒怼一句,跳下看台。

        大步走到他跟前,打落他手中的篮球,严肃问:“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已经决定,要回日本?”

        男生不答话,走到场边,弯腰捡起被江朔打落的篮球,缓缓说:“离婚手续上周办完,我妈要回日本,让我跟着她回东京读书。”

        篮球顶在指尖转了转,调笑问:“怎么,你舍不得爷走?”

        “许翔,”江朔站在原地呆望他,“在实验,我就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在落城,我也只有你这一个兄弟,别走了,再陪我一阵吧,真心的。”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许翔愣住一瞬,又笑了笑,“和校长聊得怎样,你,当不当这个主席?”

        “当,但你小子得留下来陪我!”

        江朔手指着他厉色道。

        许翔收敛笑容,将篮球装进球袋,“走,去我家再接着打。”他独自出了球场。没等到答复,江朔站定不动,反攻一局大声道:“说定了啊,神?喂——许大少爷!”

        前方的人渐行渐远。

        江朔万分失落。远远地,瞧见许翔在沉沉暮色中扬起一只手臂,比出一个“ok”的手势,声音越来越远,“走吧,佛……小爷我是真的饿了,回家请你吃火锅?”

        “好!”

        江朔咧嘴笑,快步追上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从初一入校起,他和许翔就是校园里被孤立的典型对象,他俩一个是杀人犯的儿子,另一个是小日本的儿子。

        不同寻常的出身,在这自由管理的实验中学,遭受过不少捉弄与非议。同病相怜,倒是促成了两人形影不离的友谊。同学们戏称他俩是“神神叨叨的神佛二人组”,他俩倒也不生气,干脆就着这份嘲讽,自己先把外号叫开了。众人一看,还有这种心理素质强大到不要脸的人,更是离他俩远远的。

        初三这年十月,江朔临危受命,出任实验中学的学生会主席。在带队完成全套学科竞赛回到学校后,他发现迎接他们的只有老师。远处的操场上,各类学生社团正在自顾自地举办联谊会。

        这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青春,像是两条永远平行的车道,哪怕在同一时空相逢,也只能通往各自不同的终点。回忆起两年来被人孤立的经历,江朔望向教学楼里清冷的灯光,以及学霸们清高离场的背影,琢磨起主席的一句诗——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那是一个伟大时代的序章啊,而今,如此同学,何为少年?

        “琢磨什么呢,站着不动?”许翔从身后靠近问。

        江朔转身昂头,下巴一指自习室,又一指欢呼跃雀的操场,“神,你也看到了,这学生会真没用,出去竞赛,没什么凝聚力,回到学校,诺,两个世界的人。”

        “你还忘了我俩,是这所学校第三世界的人。”许翔笑了又笑。江朔一声叹息,认真问:“你说,我既然当了这主席,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你想做什么?”

        “这一边是寒流,一边是暖流,就这么各走各的道?就不能交汇一下,形成个……”

        “渔场?”

        “整——体!”见许翔还开得出玩笑,江朔咬牙给他一拳。

        “这好像是教导主任该操心的事吧,你就当好你的吉祥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要是闲得慌,你也进个社团?”

        江朔听得沉下脸,知道他还在开玩笑。许翔面色平静,两年相处,自然明白有些事一直是江朔心中过不去的坎。他抬起头望向夜空中无比璀璨的星辰,终于支持道,“这次竞赛得了奖,我俩应该能保送落泽一中了,你想干什么就干吧,有大把的时间等你挥霍!”

        江朔会心一笑,看着这个与他患难相交的知己,抬起手和他对了一拳。何为同学,何为少年,心中冒出一句回答:同窗共进是同学,鲜衣怒马,为少年。

        其实在竞赛回程的路上,江朔就已想过,要把校报办起来,寻找一个平台,将学校里两个毫无交流的群体重新聚在一起。

        实验中学原本是有校报的,作为由学生编办的重要媒体,两周出一期,正是学生会的主要工作。但做得不好,看的人少,后来的几届主席都反映,这项工作任务繁重,吃力不讨好。学校也观察到了这个情况,眼见着经费在燃烧很是心疼,只办了两年就停了。

        教导主任听完江朔对重办校报的口头申请,吃惊得从眼镜上方睨着他,许久才答:“你的理由很充分,但我这里的经费,不充分。”

        “经费我会拉赞助,只需要您和学校同意这件事儿,在内容上多一些宽限,我保证不违法乱纪。”江朔胸有成竹地说。

        教导主任坐直身子,将鼻尖上的镜框往上推了推,他倒是不怀疑江朔能否拉到赞助,只是对这份报纸是否会达到预期效果,深感疑虑。

        “这样,”思索良久,他终于表态,“我会和学校申请,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不过,你要及时和我沟通,每一期的内容都要提前上报,成稿也要经我审阅后才能出刊。”

        “yes,sir!”

        “还有,你上次提到的人手问题,我和校长讨论过,既然,这进入学生会的规则已经被打破,你想招谁,就招吧,可以不参考学习成绩,我就一个要求,务必提高效率,干好工作,不生事端!”

        他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江朔跟前,耐心看着这个男孩,“江朔啊,你初一那个记过处分,是我提议下的,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该怎么做,我不多说,好好干吧,让你妈妈也骄傲一下?”

        他的语气很轻,但这番话却十分有份量,江朔听得有些哽咽,只点头道:“谢谢您,陈主任!”

        “去吧。”老陈负手在身后,望着这个15岁的少年走出他的办公室。

        两年前,江父因一场过失,致使邻居的儿子死亡,被判处4年零3个月有期徒刑。彼时江朔正因成绩优异,被实验中学免学费录取。初一上学期,同年级一位颇有背景的男生在校园里大肆宣扬他得知的“内部消息”:穷小子江朔他爸,要被关进监狱了,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江朔因此与他起了口角,两人大打出手,男生受伤比他严重,家里怒气冲冲找来学校,联合家委会,要求“遗传了犯罪基因的江朔”立刻退学。

        那一天,江朔被母亲用草绳捆住双手,带进这间办公室,眼神倔强,却在拼命忍住泪水哀求,“妈,我不读了,我换个学校,你别再求人,妈,别跪呀,妈……”

        江母朴实而无助地面朝老陈缓缓跪下。

        “主任,您帮帮江朔,这孩子……是气不过有人说他爸爸,才和同学打了起来,小朔他不是个坏学生。”她含着泪向老陈解释,“小朔他爸是个军人,虽然脾气急了点,但他不会去做伤天害理的事,他还立过二等功。”

        她从挎包里翻出奖章和证书,一件件摆在老陈的办公桌上,“他确实是被判了刑,可那不是故意杀人罪,是被叫去帮忙,过失导致的死亡……”

        老陈将她扶起,引她坐到沙发。她不肯,退到儿子身旁,紧紧握着江朔被她亲自绑住的双手。

        抬手抹了把泪,“陈主任,江朔他做错了事,我这就带他去向同学家道歉,可他家说的话,我不接受,小朔是军人的儿子,怎么会遗传犯罪基因?求您替我向家委会解释清楚,别逼我的孩子退学。如果实验中学开除了他,哪个学校还敢要他……”

        她说着,颤声哭了出来。

        “妈,你别哭,我错了!”江朔哑着嗓子,抬起被捆住的双手替她擦眼泪。老陈默默走到门边,为这对母子拉开门,对方家庭和家委会,还在校长办公室等着他们去负荆请罪。

        见她一步三回头地望回来,老陈摆了摆手,答应道:“你放心,孩子的事,我会争取慎重处理,不让他退学。”

        江母闻言,停下脚步,在楼梯口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为了平息那次的事件,老陈主动提出:这场斗殴,只对江朔一人“记过”处分,并要求他初中三年,必须保证年级前五的成绩,才能继续留在实验中学免学费读书。好在江朔争气,让老陈为当初不得已对他下达的单方面严处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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