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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7)


  
  林重檀像是睡着了,  他一动不动,长睫敛着。他鲜少在我面前睡着,每次我醒来的时候,  他也会很快醒来。我入睡时,  他往往还没睡。
  我曾腹诽过他哪来的那么多精力,  一天做那么多事情,  都不累吗?
  
  如今林重檀好像真的累了,  累得在我怀里睡着了。仿佛无论我怎么唤他,  他都不会再醒过来。
  
  我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泪,  先努力平稳心情,慢慢伸手探到他鼻下。
  还有气息。
  
  我的手骤然脱了力,  过了一会,  我咬着牙爬起来,  将林重檀和我分开的时候,  我心情复杂到无与伦比。若是原来,  我定是要打林重檀一巴掌,  可是他现在已经经不住我这巴掌了。
  我胡乱地拿丝帕擦了下自己,就又去看林重檀。他腰腹部和胸口的伤口还在泊泊流血。
  
  忽地,我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人先用北国语言,  听到我一声警惕的“谁”后,又换成了中原话。
  
  “我们是北国人,  前来接公子和巫命大人。”
  
  巫命大人?
  
  我愣了下才意识到对方指的是林重檀,当林重檀还伪装成绍布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我们身边肯定跟着北国人。那日我眼睛受伤,  我亲耳听见他在跟人说话,  用的还是北国语言。
  
  “等一下。”我对外面的人说,同时忍着酸疼,  飞快从车座下的抽屉翻出干净衣服套上,再帮林重檀把衣服整理好。
  至于……至于他身上的伤,既然北国人来了,就交给北国人好了。
  
  他是死是活,由老天来决定。
  
  我将车帘掀开,外面站着两个北国人,而远处还有一群。他们静默在那里,似乎不准备过来。我目光扫过近处的两个北国人。这两个人都很年轻,其中一个应该比我还要小几岁,脸上稚气未脱。
  
  年龄小的那个对上了我的目光,不知为何,他脸猛然变红,继而忙低下头。另外一人发现了年龄小的那个的异样,目光冰冷说了一句北国话,再对我说:“公子冒犯了。”
  他们的中原话不算特别好,但我能听懂。
  
  两个北国人上了马车,我看着他们检查林重檀的伤势,其中年龄略长的那个从怀中拿出一个圆红漆盒,盒的上方有若干针尖大的小孔。
  当那人打开盒盖时,我不由地拧起眉。
  
  圆红漆盒里面是一条不到半指长的红中隐隐泛黑的虫子,年龄较长者小心翼翼地将虫子倒在林重檀的伤口处,虫子在伤口处扭动几下,随后竟顺着伤口爬了进去。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忍不住开口。
  
  年龄小的那个转头看我一眼,才平静下去的脸又开始变红,他声若蚊蝇,“这是蛊虫,可以保住巫命大人的心脉。”
  旁边那人立刻呵斥他了一句,虽然我听不懂,但我估摸能猜出大概意思,他不想让我知道太多。
  
  他们让那条虫子爬进林重檀身体后,又拿出一个瓶子,里面应该是药粉。他们将药粉倒在林重檀伤口上,再蓦地将胸口的小刀拔出。
  刹那间,我看到昏迷过去的林重檀皱了眉。他似乎被痛醒了,眼睫微颤,可几息后,又重新归于安静。
  
  两人迅速地将伤口简单包扎后,就把林重檀背了出去。我见状,以为自己待会可以独自离开,可哪知道年龄略长的那个又回过首看着我。
  “现在外面不太太平,公子还是跟我们一道吧。”
  
  -
  
  我被关了起来,虽然北国人表面上对我很尊敬,几乎我要什么都给,但他们不允许我出这个院子。
  这个院子位于京城外,具体离京城有多远,我并不清楚。院子外有北国士兵把守,那些北国士兵皆换上了中原服饰,伪装成富贵殷实人家的守卫。
  
  我已经被关了八日,这八日据说林重檀一直没醒。他的房间在主屋,有一次半夜,我忽地听到外面有奇怪的动静。
  我爬起来,偷偷推开窗户,发现主屋那边灯烛辉煌,有人端着铜盆出来,盆里是让人怵目惊心的血水。我听不懂那些北国人在说什么,但从主屋出来的每个人脸色都极其难看,甚至我听到了哭声。
  
  哭什么?
  哭林重檀要死了吗?
  
  我不想再看,将窗户重新合上,可我却也没了睡意。我靠坐在床上,手心控制不住地冒虚汗。
  直至到完全天亮了,我才有了点睡意。此时,伺候我洗漱的人也来了。
  
  这人就是那日我见到的年龄小的那个,他叫阿木尔,今年才十六岁,因为会说中原话,所以被派来伺候我。
  他发现我是醒的时候,有些惊讶。
  
  我在阿木尔伺候下漱口洁面,用早膳的时候,我看到公羊律。公羊律是认识我的,他站在我门口,慎重地敲了下半开的门,才走进来。
  “九公子。”他与旁人不同,会在“公子”前面加个九字。
  
  我将手中的瓷勺放下,又取了丝帕擦了唇,方道:“公羊先生有何事?”
  公羊律露出一个苦涩的笑,“老朽有个不情之请,老朽想让九公子去看看巫命大人。”
  
  我听到他说的是这样,便将脸转开,“为何要我去看?我又不是大夫。”
  
  “九公子虽不是大夫,但中原有句话是解铃须用系铃人。巫命大人昏迷时一直念着九公子的小名,昨夜巫命命悬一线,险些去了,现在情况也没有好转,所以老朽想让九公子去看看巫命大人,只略看一看都行。”公羊律道。
  
  我沉默了许久,还是摇了头,“我不想看到他。”
  
  公羊律眼里露出明显的失望,但他也没再说什么,倒是旁边的阿木尔“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求求公子,去见见巫命大人吧。”
  他言辞恳切,表情急迫,而我却不明白他们这群北国人为何会奉林重檀为巫命,这个巫命在北国又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我转开脸,“你跪我也没用,我说了我不会去看他,我不是大夫,你们要治好他,就去请大夫。京城里有好大夫,宫里更是有好的御医。如果你们放我离开,我倒是可以派些御医过来。”
  
  公羊律叹了口气,“老朽不是不愿意送九公子回去,只是现在京城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难民,九公子贤身贵体,若被那些难民冲撞了,岂不是我们北国的罪过?等过段日子,京城没有那么乱了,老朽自然会送九公子回去。”
  
  我不知公羊律话中有几分真,但他不放我走,想来并非全然因为我的安危问题。
  我上次从天极宫回宫,已经见到很多难民,现下京城的难民更多了吗?
  
  公羊律说完这话,就将跪在我面前的阿木尔带走了。今年的天就像被捅破了一般,下不完的雨。我没了心情继续用膳,就站在廊下,茫茫雨幕,飞丝连绵。
  
  我伸手去接雨,忽地听到一声惊雷,我浑身一颤,手心刚接到的雨珠因此尽洒于地。
  
  -
  
  又过几日,公羊律给我送了一个檀木匣子,他说檀木匣子是林重檀的,特意让他给我。
  “他醒了?”我声音很轻。
  
  公羊律笑着点点头,“是,幸有天神庇佑,巫命大人已经醒了。”他话锋一转,脸上的笑也一同敛去,“但巫命大人原先就有旧疾,如今伤了心脉、腰腹两处,身体仍是非常虚弱,床榻尚且下不得。不过巫命大人特意让老朽给九公子将此物送来。”
  
  我看了檀木匣子几眼,当着公羊律的面就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信,还有一个精巧的铜铃。
  
  我看到铜铃,不由将其拿出。刚拿起,铃铛就发出很清脆的声音。这个铜铃有我半个巴掌大,上面纹路复杂,我仔细辨认,也辨认不出上面的画画的是什么,好像是两个人,又好像是滚在云团里的龙。
  铜铃上还有字,但不是中原字,我并不认识。
  
  我抿住唇,将铜铃重新放回檀木匣子,“谢谢先生特意跑一趟给我送此物,但我不需要。”
  饶是公羊律,此时也露出错愕的神情,“九公子连信都不愿意看吗?”
  
  “是。”我冷淡地说。
  
  公羊律这回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以一种过来人的眼神望着我,好像笃定我有一日会为今日所行后悔。
  “就算九公子不愿意看,也请把东西留在身边吧。”说完,公羊律离开了,而我下午就把檀木匣子交给了阿木尔。
  
  阿木尔应该不知道这檀木匣子是林重檀托公羊律给我的,听我说要把这个东西送还给公羊律,他就老老实实去送了,回来时左颊有个极明显的巴掌印。
  
  阿木尔几步冲到我面前,像是想质问我,但对上我的目光,他又变得嗫喏,最后什么都没说,也像公羊律一样长长地叹气,离开了房间。
  
  又是十日过去,我看到北国人在收拾东西,阿木尔一早就跑来跟我辞行,说他们要回北国了。
  “你们回北国,那我……”我话没说完,公羊律就从外走进来,他一脸我所熟悉的笑容。
  
  “自然是将九公子安安全全送回京城,但因为我们身份问题,我们特意叫了九公子的人来接九公子回去。”他看了下外面的天色,沉吟道,“估摸着下午就能到了吧。”
  
  公羊律又对阿木尔说:“别站在这,去收拾东西,我们的东西一点都不能留。”
  
  待阿木尔离开,公羊律又请我去看望林重檀,我依旧拒绝了。他见我拒绝,迅速从后面拿出檀木匣子,“那就请九公子收下此物吧。”
  他走得飞快,仿佛怕多呆一刻,檀木匣子就会重新回到他手里。
  
  只是恐怕公羊律也没有想到,我会直接将檀木匣子放在廊下的美人靠上,随意有人经过,都会看到此物。
  所以不仅旁人看到了,林重檀也看到了。
  
  林重檀醒了,明明是盛暑,他却穿了件颇厚的玄色披风,也愈发衬得他面色苍白。他目光先是落在檀木匣子上,再看向我。
  
  随后,他往我这边走来,我见他走来,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林重檀登时脚步一顿,但他还是慢慢走到我面前,黑黢黢的双眸里所藏的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情绪。
  
  “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他说这话时,语气极为虚弱,声音大概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
  我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我为什么要去看你?你的死活与我无关。”
  
  林重檀闻言,一双眼近乎执拗地盯着我,“小笛,你真的想让我死,对么?”
  我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转开脸,他应该呆不了多久,我嗅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几息的沉默后,林重檀咳了两声,他突然换了话题。
  
  “如果我说当初指使段心亭的人不是我,你会信我吗?会愿意跟我回北国吗?”
  
  不是他?
  那是谁?
  
  除了他还有谁能让段心亭在那夜杀我?
  
  我猛然转头看向林重檀,想要问出口,却发现自己呼吸都变乱了。我用力咬了下唇,尝到疼痛后,终于能把话挤出来,“那是谁?”
  
  林重檀不说话了,他总是这样。
  他盯着我,眼神又变成我看不懂的。
  
  我心里顿时来了火,“林重檀,你自己亲口跟我承认过的,还有,我为什么要跟你去北国?我是邶朝的九皇子,不是你用银钱买来的玩意儿。你看看我,我从遇到你的第一天起,有过过一日好日子吗?我哪都不会去,你不要再来接近我,否则我一定杀了你,恶心的强.奸犯。”
  最后一句话,我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出,声音虽压得极低,但林重檀绝对能听清。
  
  他听到这句话,唇角渗出了血,此时身后有北国人开口,那人口里说着我听不懂的北国话。
  林重檀垂眼听着,左手慢慢将唇边的血丝擦掉。他忽然让我想起一种花。
  
  大片大片的雪色珍珠梅被暴雨淋湿后,总显露出衰败感。
  
  林重檀听完那番话,眼里似乎没了任何情绪,也不再看我,转身往院子外走去。我看到有人给林重檀递面具,他将面具覆于面部,上了马车。
  
  马车走了,剩余的北国人也撤离了院子,只留下我一个人。我站在原地,目光渐渐转到那个檀木匣子上。
  没过多久,我的双肩被人握住。
  
  是宋楠。
  
  宋楠握住我肩膀后,顿觉失礼,又连忙松开跪在地上,“属下见过主子,属下来接主子回宫。”
  我没有应宋楠的话,而是走到檀木匣子旁边。我盯着匣子看,久久地看,直至宋楠感到奇怪地唤我一声,我才有了动作。
  
  我把檀木匣子抱入怀里,“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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